6月10日的清晨,嶽麓山的霧氣裹著細雨,將作戰指揮部的青磚小樓浸得發黑,趙子立站在崖邊,潮濕的將官服緊貼後背,三天未換的襯衣領口已泛起鹽霜,他摸出半截被雨水泡軟的"老刀牌",煙卷卻在指間碎成渣末,就像眼下汨羅江防線的殘兵敗將。
"趙參謀長!"薛嶽的聲音從作戰室炸出,比日軍的150毫米榴彈炮爆炸聲還要懾人。
趙子立轉身時,透過半開的門縫看見滿牆作戰地圖,代表日軍的紅色箭頭已刺穿汨羅江南岸,像幾條吐信的毒蛇,薛嶽的指揮棒正戳在營田位置,棒頭沾著的紅墨水順著"第二道防線"字樣往下淌,像道新鮮的傷口。
"20軍的殘部到哪了?"薛嶽的茶缸重重砸在沙盤上,震得代表133師的小旗栽進湘江模型裡,滿屋參謀噤若寒蟬,隻有電台的電流聲在沙沙作響。
趙子立的目光掃過窗外,山腳公路上,潰兵正與逃難的百姓擠作一團,有個丟了鋼盔的機槍手,把打空的彈鏈當腰帶係著,背上卻還馱著個哭鬨的娃娃,更遠處,日軍的重型火炮在雨霧中若隱若現,黑黝黝的炮口像貪婪的眼睛。
"報告司令,"趙子立嗓子啞得像砂紙,"楊漢域帶著新20師殘部退到了撈刀河,但..."他指向沙盤上插著白旗的位置,"133師最後傳訊是在這個山坳。"
作戰室突然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白旗插著的區域,連等高線都被參謀用紅筆塗滿了,宛如血泊。
薛嶽突然掀翻沙盤,湘江模型的藍墨水濺上他筆挺的呢軍裝。"上次會戰,咱們用"天爐戰法"烤了阿南惟幾!"他抓起電話筒又摔下,"這回倒好,爐子讓人砸了!"
趙子立望向長沙城方向,雨幕中,天心閣的輪廓依稀可見。
"報告!"通訊兵衝進來時被門檻絆倒,密電碼撒了一地,"四...四軍來電,日軍汽艇已過喬口!"
薛嶽的指揮棒"哢"地折斷,趙子立知道喬口意味著什麼,那裡河道拐彎,水流平緩,正是三年前他們圍殲日軍第六師團的屠宰場。如今屠夫與獵物的位置,竟顛倒得如此諷刺。
細雨漸密,作戰室的燈光在霧氣中暈成昏黃的光團,趙子立摸到口袋裡半塊壓縮餅乾,這是三天前通訊員塞給他的"戰利品",包餅乾的日本報紙上,赫然印著東京大本營的捷報:"皇軍勢如破竹"。
6月12日深夜,嶽麓山指揮部的煤油燈將趙子立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牆上,像一具被釘住的困獸,薛嶽的茶杯還擱在作戰桌上,杯底沉澱的茶葉已凝成僵硬的蛛網狀,正如眼下支離破碎的戰局。
"報告參謀長,四軍的電台又斷了..."通訊兵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湮滅在窗外的雨聲中,趙子立擺擺手,目光掃過薛嶽留下的半盒"哈德門"香煙,最上麵那根被掐斷了濾嘴,是薛長官臨走前煩躁的傑作。
作戰地圖上,代表日軍的紅箭頭已形成合圍之勢,趙子立用紅鉛筆在嶽麓山畫了個圈,筆尖突然折斷,三天前這裡還是銅牆鐵壁,現在卻成了孤懸敵後的危城,他摸向腰間,才想起配槍已被薛嶽"借"走,說是"後撤路上防身"。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趙子立掀開窗簾,看見最後一批文職人員正在裝車,有個年輕參謀慌亂中摔碎了檔案箱,密級文件在泥水裡泡得字跡模糊,他突然想起薛嶽臨走時拍他肩膀的力度,不像囑托,倒像告彆。
"參謀長!"作戰主任撞開門,鋼盔歪戴著,"剛截獲日軍明碼電報,說...說要在嶽麓山看日出。"
趙子立望向掛鐘:淩晨3點15分。距離日出還有兩小時四十三分鐘,他慢慢展開被雨水洇濕的《陣中要務令》,扉頁薛嶽的題詞"死守待援"四個字正被血漬蠶食——那是下午搬運傷員時蹭上的。
"命令炮兵..."他頓了頓,把"全部後撤"咽回去,"把剩下的炮彈都打到江心洲。"那裡有日軍剛架起的浮橋,也是三年前他們殲滅日軍第三師團的地方。
黎明前的黑暗中,趙子立獨自站在觀測哨,望遠鏡裡,湘江對岸的日軍營地篝火連成星河,他突然很想像程墨白那樣,把遺書塞進懷表夾層,可他的懷表早在徐州會戰時就當了傷員的手術費。
第一縷天光刺破雲層時,觀測員驚呼:"日軍在升旗!"趙子立卻轉身走向通訊室,背影被朝陽拉得很長。他最後看了眼薛嶽空蕩蕩的辦公室,桌上的銅鎮紙壓著半張撕碎的紙,隱約可見"轉進"二字。
1944年6月14日黃昏,瀏陽城區的火光將天空染成紫紅色,44軍軍長王澤浚拄著斷刀站在南門殘垣上,望遠鏡的鏡片早已碎裂,卻仍固執地舉在眼前,仿佛這樣就能讓潰退的部隊重新集結。
"軍座!三團的弟兄們..."副官的聲音突然哽住,王澤浚轉頭,看見幾個炊事兵正用門板抬著具無頭屍體,那身被血浸透的軍官製服上,還彆著枚黃埔畢業紀念章。
正午的轟炸來得毫無征兆,日軍的九七式轟炸機從太陽方向俯衝而下,燃燒彈在青石板街上濺起液態火焰,王澤浚親眼看見機翼下的旭日徽記,漆色鮮亮得像剛塗的,這些畜生連休整都等不及。
"上刺刀!"西城巷戰最激烈時,有個川籍小兵把打光的機槍架在炸塌的醬園櫃台前,自己掄起鍘刀迎敵,王澤浚帶預備隊趕到時,小鬼子的腸子還掛在鍘刀齒上,而那個兵的頭顱已滾進打翻的醋缸裡。
黃昏的最後一縷光掠過城隍廟殘破的飛簷時,日軍終於突破東門,王澤浚的指揮部被迫退到城南染坊,地圖在血水裡泡得發脹,參謀們用染布的靛青在牆上重繪戰線。
"給薛長官發報。"王澤浚扯開領口,露出鎖骨下方潰爛的彈傷,"就說..."他忽然瞥見染缸裡浮著的半張《中央日報》,頭條正是三天前薛嶽"誓死保衛瀏陽"的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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