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算盤站在人群中央,手裡緊緊攥著幾張被揉得發皺、沾著血汙的名單。他那隻獨眼死死盯著上麵的名字,手指用力得幾乎要摳進紙裡。七百二十個名字!出發時,泰山營七百二十條響當當的漢子!他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最終,他猛地抬起頭,獨眼血紅地望向李山河,那眼神不再是往日的信賴,而是淬了毒的刀子,裡麵翻湧著憤怒、質問和刻骨的悲痛。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迸出血:
“二百八十七個!營長!算上莊子裡這些缺胳膊少腿的…就剩八十七個能喘氣的了!七百二十條命啊!七百二十條命!都填進商丘那口大鍋裡了!就為了守他娘的十二個時辰?!”他猛地將手裡的名單狠狠摔在地上,沾滿泥土的紙張散落開來,如同祭奠的紙錢。
整個鹽坊死寂一片,隻有壓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聲和鐵算盤粗重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搖搖欲墜的李山河身上。那目光裡有悲傷,有茫然,有恐懼,也漸漸滋生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營長,是你帶我們去的,是你下令死守的!
李山河的身體晃了一下,左肩那剛剛被血祭暖流滋養的骨痂仿佛瞬間凍結。鐵算盤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心臟,比閼伯台爆炸的衝擊更讓他窒息。七百二十……剩下二百八十七……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一張張鮮活的麵孔,是那些喊他“糧官連長”的學生兵,是鹽坊裡一起熬鹽的兄弟,是跟著他從濟南一路殺出來的老弟兄!都因為他那個“人在旗在”的死命令,填進了商丘那座血肉磨盤!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強行咽了下去,眼前陣陣發黑。
“鐵算盤!你他娘的放什麼屁!”一聲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死寂。是老耿!他瘸著腿,被一個鹽工攙扶著,臉色慘白,但那雙眼睛卻噴著火,死死瞪著鐵算盤,“守城是王旅長的死命令!是咱們當兵的職責!商丘丟了,鬼子就能一路殺進中原腹地!這道理你不懂?那些弟兄!他們是為了打鬼子死的!死得值!值!懂嗎?!”他吼得聲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不知是在說服鐵算盤,還是在說服自己,亦或是……說服那個同樣被愧疚和痛苦啃噬的李山河。
鐵算盤梗著脖子,獨眼死死回瞪著老耿,胸膛劇烈起伏,最終隻是狠狠“呸”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地道深處,留下一個憤怒而絕望的背影。傷兵營裡的哭聲更大了。
“營長…”老耿轉向李山河,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彆聽柱子那渾人瞎咧咧…弟兄們…不怨你…”他試圖安慰,可話到嘴邊卻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他低下頭,用那隻沒受傷的手,在懷裡摸索著,半晌,掏出一塊被燒得焦黑、邊緣卷曲的靛藍色布片。布片上,用粗線繡著的“泰山石敢當”幾個字隻剩下模糊的殘影,幾縷焦黃的絲線無力地垂著。
“旗…旗還在…”老耿的聲音哽咽了,獨臂將那半截殘旗遞到李山河麵前,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含著渾濁的淚,“就…就剩這點兒了…營長…”
李山河的目光落在那塊焦黑的布片上,如同被燙到一般。出發前,這麵營旗曾高高飄揚在鹽坊上空,凝聚著七百二十條漢子的魂。如今,它隻剩下這巴掌大的一塊焦布,像一個殘酷的諷刺,無聲地訴說著那場慘烈到極致的犧牲。他伸出顫抖的右手,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焦糊的布麵,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左肩的劇痛和心裡的絞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負責清點剩餘物資的林書遠快步走到李山河身邊,她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異常銳利,沒有看那麵殘旗,也沒有看老耿和鐵算盤離去的方向,而是直接抓住李山河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
“營長,跟我來!鹽袋…有異動!”
李山河被林書遠近乎拖拽著,踉蹌地走向存放鹽袋的乾燥地窖。濃鬱熟悉的鹹澀氣味撲麵而來,混雜著潮濕泥土和稻草的氣息。昏暗的光線下,隻見幾袋堆放在角落的鹽包,原本灰白色的麻袋表麵,此刻竟詭異地浮現出大片大片的深綠色黴斑!那些黴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絲絲縷縷地蔓延、彙聚,最終清晰地指向——
東北方!
那正是永城礦山的方向!
“看!”林書遠指著那黴斑指向,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上次在商丘,鼠群朝西,重炮就來了!現在黴斑指東北,礦洞裡…一定有東西!是鬼子藏的?還是…”她沒說完,但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那是她作為後勤總管和密碼編譯者特有的、對任何異常情報的敏銳捕捉。
李山河的呼吸猛地一窒。糧神係統的偽裝法則!黴斑指路!商丘城下,這詭異的黴斑曾指引他們找到隱藏的軍火庫!此刻,在這片埋葬了泰山營大半兄弟的土地上,這詭異的指引再次出現了!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向左肩。隔著破爛的軍服,能清晰地感覺到肩胛骨深處那片新生的骨痂。堅硬,微凸,帶著一種新生命般的溫熱。那不是他自己的骨頭在生長,那是用泰山營六百三十三條兄弟的血肉性命,用閼伯台那焚天之火的殘酷祭禮,硬生生澆灌出來的東西!
一股冰冷而熾烈的氣流瞬間衝散了心頭的悲愴和身體的疲憊。商丘的血債,泰山營兄弟的血債,需要用血來還!不是無謂地填進城牆,而是要像毒蛇一樣,鑽進鬼子的命脈!
他緩緩放下摸著肩骨的手,目光死死鎖定東北方那片被山巒陰影籠罩的礦區,仿佛能穿透山體,看到裡麵蠕動的土黃色身影。然後,他猛地轉頭,視線落回老耿手中那塊焦黑的、象征著泰山營最後一點魂的殘旗布片上。
一股比閼伯台烈焰更加狂暴的殺意,混合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在他眼中轟然點燃!
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輪摩擦生鐵,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砸在死寂的地窖裡,也砸在剛剛聞聲趕來的老六、鐵算盤等人心上:
“帶幾個激靈點的兄弟去看看。”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麵殘旗,而是指向東北方那片隱藏著死亡和未知的礦山。
“用鬼子的血,”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瘋狂和冰冷徹骨的恨意,如同宣告,如同詛咒,“給咱泰山營的石敢當旗…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