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掙脫仆人的手,不顧一切地追逐著那些飛舞的“黑蝶”,小小的身影在庭院中奔跑、跳躍,伸出雙手徒勞地想要抓住它們,口中不住地喊著:“等等我!帶我走!帶我走!”
蕭玉堂看著兒子在火光與黑蝶中瘋狂追逐的身影,聽著他口中那些“經魂”、“妙善公主”的呼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頹然跌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心中一片冰涼。這孩子的心,怕是再也拉不回這滾滾紅塵了。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古岩十三歲。
這年初秋,蕭玉堂的母親,古岩的祖母在湘鄉老家病逝。蕭玉堂丁憂去職,帶著全家扶柩還鄉。巨大的靈柩停在湘鄉蕭氏祖宅的正堂,白幡低垂,香燭繚繞,空氣中彌漫著紙錢焚燒的嗆人氣息和哀戚的哭泣。請來的僧眾身著海青袈裟,在靈前做法事超度亡魂。
古岩一身重孝,跪在堂下,小小的身體在寬大的麻衣中顯得格外單薄。淚水早已流乾,隻剩下一種深沉的、與年齡不符的悲愴。他低垂著頭,聽著那些嗡嗡的誦經聲,木魚單調的敲擊,思緒紛亂。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而清越的金屬撞擊聲穿透了沉悶的哀樂,傳入他的耳中。叮鈴……叮鈴……叮……鐺……聲音悠長、純淨,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能滌蕩人心中的塵埃。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隻見法事隊伍前方,一位年長的主法和尚手持一柄錫杖,正隨著誦經的節奏,莊重而緩慢地移動著腳步。那錫杖通體烏黑,杖首環繞著數道銅環,杖身中部套著幾個更大的圓環。和尚每一步落下,錫杖也隨之輕點地麵,杖首與杖身的銅環相互碰撞,發出那清越悠揚、宛如天籟般的聲響——叮鈴……叮鐺……
那聲音是如此獨特!它不同於木魚的沉悶,不同於鐃鈸的喧嘩,它清越、空靈、遼遠,仿佛來自雲端,又似回蕩在幽穀。每一次環佩的輕鳴,都像一記無形的鐘槌,敲打在古岩的心弦上,發出深沉的回響。誦經聲、哭泣聲、焚燒紙錢的畢剝聲……周遭的一切嘈雜都在這奇妙的錫杖聲中漸漸淡去、消隱。古岩的世界裡,隻剩下那叮鈴鐺啷的清脆鳴響,以及那柄在香煙繚繞中閃爍著微光的錫杖。
他怔怔地望著,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悲傷,忘記了身在何處。那錫杖的清音,在他聽來,分明是佛陀在塵世行走的跫音,是召喚迷途靈魂的梵唄!一股難以言喻的向往,一種回歸家園般的巨大安寧,瞬間充盈了他幼小的心靈。他癡了,醉了,就這麼直挺挺地跪著,目光牢牢鎖在那柄錫杖上,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靈魂已然隨著那清越的環佩之音,飄向了遙遠的、未知的淨土。
法事何時結束的,人群何時散去的,古岩渾然不覺。直到夜色深沉,祖宅重歸寂靜,他才被仆人攙扶起來,雙腿早已麻木冰冷。然而,那錫杖的清音,卻在他心底紮下了根,再也無法抹去。
當夜,蕭玉堂在燈下處理喪儀瑣事,疲憊不堪。仆役匆匆呈上一紙素箋,說是少爺留下的。蕭玉堂展開一看,一行墨跡未乾、筆力卻透著一股決絕的字跡映入眼簾:
“父兮生我,母兮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兒當以肉身為香,叩謝佛前。”
落款:不孝子古岩。
轟隆!蕭玉堂隻覺得眼前一黑,如遭五雷轟頂!他猛地起身,衝出房門,厲聲嘶吼:“人呢?!少爺人呢?!”整個蕭宅瞬間被驚動,燈籠火把亂晃。很快,守後門的仆人戰戰兢兢來報:少爺……少爺趁夜背了個小包袱,從後門跑了!方向……似是南邊!
“南邊……南嶽!”蕭玉堂眼前浮現出兒子白日癡望錫杖的模樣,瞬間明白了他的去向。又驚又怒又痛,他幾乎咬碎鋼牙:“追!給我把他追回來!綁也要綁回來!快!”
家丁們舉著火把,騎著快馬,沿著通往南嶽衡山的官道一路狂追。終於在離湘鄉幾十裡外的一處荒僻山道上,追上了徒步跋涉、早已疲憊不堪的古岩。少年衣衫被荊棘劃破,臉上沾滿塵土,唯有那雙眼睛,在火把映照下,亮得驚人,寫滿了不容動搖的堅定。
“少爺!跟小的們回去吧!老爺快急瘋了!”家丁苦苦哀求。
古岩隻是搖頭,目光越過他們,望向南方那連綿起伏、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脊背般的山巒輪廓,那裡是佛門聖地南嶽的方向。家丁無奈,隻得強行將他捆綁起來,塞進馬車。車輪碾過崎嶇的山路,將少年第一次決絕的逃離碾得粉碎。車廂內,古岩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但那心底的錫杖清音,卻愈發清晰、響亮。
蕭玉堂認定,兒子離經叛道的心思,皆因年紀太小,未經人事。唯有讓他早早成家,知曉人倫之樂、功名之重,方能收束其心,回歸正途。他雷厲風行,不顧古岩的激烈反抗,迅速為他聘下湘鄉當地名門田氏、譚氏兩位女子為妻,並強令完婚。在蕭玉堂看來,兩位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足以拴住兒子那顆不安分的心。
道光三十年(1850年)冬月,蕭府張燈結彩,鼓樂喧天。大紅“囍”字貼滿了門窗廊柱,賓客盈門,恭賀知府公子“雙喜臨門”。新房布置得極儘奢華,紅燭高燒,錦被繡褥,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脂粉甜香與酒氣。兩位新嫁娘——田氏與譚氏,頂著沉重的鳳冠霞帔,端坐於鋪著大紅鴛鴦錦的喜床之上,蓋頭低垂,身姿窈窕,靜待著她們共同的夫君。
然而,本該在洞房之中與新人共飲合巹酒的新郎官蕭古岩,此刻卻獨自一人,靜立於新房窗外幽深的回廊之下。
窗外,一輪冬月清輝皎潔,寒浸浸地灑落庭院,將雕梁畫棟、紅綢彩帶都鍍上了一層冷冽的銀邊。刺骨的寒風卷著零星的雪粒,從廊下呼嘯而過,吹得簷角紅燈搖晃,更添幾分淒清。窗內透出的暖融光線和隱約笑語,與廊下的孤寂寒冷,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古岩身上還穿著那身象征喜慶吉祥的大紅吉服,金線繡成的團花紋樣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冷光。他背對著那扇透出溫暖與誘惑的窗,對屋內兩位等待他的新娘和窗外呼嘯的寒風恍若未覺。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卷薄薄的、邊緣已有些磨損的舊書冊。書頁在月光下攤開,紙色泛黃,墨跡卻依然清晰如鐵劃銀鉤。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鎖在書頁上那四個力透紙背、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大字之上:
“應無所住”。
這四個字,出自他懷揣的《金剛經》。清冷的月光如同流動的水銀,恰好浸潤在這四個字上,讓它們散發出一種奇異的、穿透人心的光芒。古岩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敲打在他因被迫成婚而充滿憤怒、不甘、迷茫的心上。
窗外是紅塵的枷鎖,是父親的期望,是世俗倫常的牢籠。窗內是溫香軟玉,是人間煙火,是父親為他規劃好的、看似錦繡實則桎梏的未來。而手中這卷薄薄的經書,這“應無所住”的四個字,卻像一把鋒利的鑰匙,又像一道劈開混沌的光,為他指向一條截然不同的、通向心靈徹底解脫的道路——那是一條荊棘遍布卻無比澄澈的求佛之路。
紅燭在暖閣內靜靜燃燒,偶爾爆出一星燭花。窗紙上映出兩位新娘端坐的、有些不安的剪影。寒風卷著雪粒,撲打在古岩的臉上、身上,冰冷刺骨。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更深地低下頭,目光更加專注地沉入那四個字之中,仿佛要用儘全身力氣,將它們鐫刻進自己的靈魂深處。月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流淌,那身鮮豔刺目的紅袍,在清輝的籠罩下,竟透出一種孤絕而悲愴的意味。
這一夜,新房的溫暖未能融化他心中的冰雪。那卷《金剛經》和那“應無所住”的月光,卻像一顆種子,在他心中紮下了更深的根。少年身披紅裝,心向菩提,在這洞房花燭的寒夜裡,完成了他走向曠野、追尋佛光的第一次無聲卻無比堅定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