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在承淵王朝靖王府的朱牆碧瓦間肆虐了三日,終於有了偃旗息鼓的跡象。鉛灰色的天幕裂開幾道縫隙,吝嗇地漏下幾縷慘淡的冬日陽光,卻絲毫驅不散聽竹苑浸入骨髓的陰冷。
覃姒禮感覺自己像是經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酷刑。高熱如同跗骨之蛆,反複糾纏。每一次退去都如同抽筋剝骨,留下無儘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畫眉用老薑、蔥白和紅糖熬煮的滾燙湯水,配合著覃姒禮憑借模糊記憶指導的、簡單的穴位推拿,勉強護住了心脈一絲微弱的陽氣,將她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拽了回來。
這三日,是覃姒禮融合記憶、淬煉意誌的三日。沈知微殘留的、屬於這具身體的痛苦記憶碎片,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次昏沉與清醒的間隙,狠狠撕扯著她的神經。
【記憶碎片:病中被棄】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冰冷的床榻。去歲寒冬,她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咳得撕心裂肺。聽竹苑如同冰窖,炭火早已斷供。畫眉跪在林側妃院外整整一夜,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才求來一個府裡最低等粗使大夫的匆匆一瞥。幾副敷衍的苦藥下去,病情非但未減,反而愈發沉重。她燒得迷迷糊糊,渾身滾燙,喉嚨乾得像要冒煙,渴求著一口水。畫眉哭著去小廚房想討些熱水,卻被管事的婆子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晦氣!病癆鬼要死了還折騰人!滾遠點!”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雪和畫眉壓抑絕望的哭泣,意識在黑暗的邊緣沉浮。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觸角。而她的丈夫,靖王蕭晉逸,此刻或許正擁著他的白月光,在溫暖的暖閣裡賞雪吟詩,從未想過,他名義上的妻子,正在冰冷的角落獨自等死。
[沈知微…你的委屈、你的血淚、你的命…我都記下了。這靖王府欠你的,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用我的方式!]覃姒禮在意識深處無聲低語。
第四日清晨,當第一縷微弱的晨光艱難地穿透破敗的窗欞,落在覃姒禮蒼白如紙的臉上時,她終於感覺身體裡最後一絲肆虐的高熱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劫後餘生的虛弱,以及一種近乎新生的清明。
“小姐!您…您感覺好些了?”一直守候在旁的畫眉立刻察覺,紅腫的眼睛裡迸發出驚喜的光芒。
覃姒禮緩緩睜開眼。那雙曾被癡念和絕望蒙蔽的眼眸,此刻如同被寒泉洗過,清澈、冰冷,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她試著動了動手指,雖然依舊乏力,關節酸痛,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瀕死的沉重感已經消失。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聲音依舊沙啞乾澀,卻不再氣若遊絲。目光投向窗外,看著那幾竿在寒風中依舊挺立的瘦竹,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水…”
畫眉連忙端來溫熱的、加了少許鹽的糖水,小心翼翼地喂覃姒禮喝下。溫熱的水流滑過乾涸的喉嚨,帶來一種久旱逢甘霖般的舒暢感,也似乎滋養了這具身體裡新生的力量。
覃姒禮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目調息了片刻。再次睜開眼時,目光已經鎖定了畫眉。
“畫眉,將我…那件最厚實的舊襖…找出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畫眉一愣:“小姐,您要做什麼?外麵天寒地凍,您這身子骨剛…”
“去當鋪。”覃姒禮打斷她,言簡意賅,目光銳利如出鞘的寒刃,“今日,必須去。”
畫眉看著小姐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冰冷而決絕的光芒,所有勸阻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姐!不再是那個逆來順受、隻會默默垂淚的王妃,更像是一柄被磨去了所有鏽跡、即將展露鋒芒的利劍!她心頭莫名一顫,隨即湧起一股混雜著擔憂和一絲奇異期盼的激動。
“是…是!奴婢這就去!”畫眉不再猶豫,立刻翻箱倒櫃,找出了那件原主壓箱底的、唯一一件還算厚實的青灰色粗布棉襖。雖然樣式老舊,棉花也板結了不少,但好歹能禦寒。
覃姒禮在畫眉的攙扶下,艱難地起身。雙腳落地時,一陣虛浮無力感襲來,幾乎讓她跌倒。她咬著牙,死死抓住畫眉的手臂,強迫自己站穩。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關節酸痛不已,凍傷未愈的手腳更是傳來陣陣刺癢。但她眼神堅定,一步一步,挪到那麵模糊不清的銅鏡前。
鏡中人,形銷骨立,麵色慘白如鬼,雙頰因大病初愈和高熱殘留而深陷,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長發枯槁散亂,身上是那件灰撲撲的舊襖,與這破敗的環境融為一體,哪裡還有半分王妃的影子?分明是個久病纏身的貧家婦人。
覃姒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殘酷的笑意。
[很好,這正是我想要的。]
“梳個最簡單的婦人髻,越不起眼越好。”她吩咐道。
畫眉手腳麻利地替覃姒禮梳理好頭發,挽成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低髻,用一根磨得發亮的木簪固定。又找來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布巾,仔細包住覃姒禮的頭臉,隻露出一雙過分明亮的眼睛。
主仆二人相互攙扶著,如同兩隻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雛鳥,小心翼翼地推開聽竹苑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
王府的側門,是下人和采辦出入的通道。
守門的兩個粗壯婆子正圍著一個小炭盆烤火嗑瓜子,看到兩個裹得嚴嚴實實、一看就是聽竹苑出來的晦氣人影,其中一個三角眼的婆子立刻拉長了臉,啐了一口瓜子殼:
“站住!哪個院的?懂不懂規矩?這側門也是你們能走的?滾回去!”
畫眉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就想後退。覃姒禮卻穩穩地扶住了她,隔著布巾,那雙眼睛冷冷地掃向說話的婆子。
那眼神,冰冷、平靜,沒有任何情緒,卻像兩把無形的冰錐,直直刺入那婆子的眼底。婆子被看得心頭莫名一寒,囂張的氣焰滯了一下。
覃姒禮沒有開口。她隻是緩緩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一塊半個巴掌大小、黑沉沉的木牌。木牌邊緣磨損得厲害,正麵刻著一個模糊不清的“靖”字,背麵則是一行小字“聽竹苑”。這是原主沈知微作為王妃,唯一能證明身份、卻也是最卑微的令牌。
婆子顯然認得這破牌子,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煩:“晦氣!”她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不耐煩地揮揮手,“趕緊滾!彆在這兒礙眼!記住,酉時之前必須滾回來!晚了就等著在外麵凍死吧!”
另一個婆子則嗤笑一聲:“喲,聽竹苑的貴人這是要出門‘體察民情’了?可彆衝撞了外頭的貴人,再給咱們王府丟人現眼!”
刻薄的言語如同寒風刮過。畫眉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覃姒禮卻置若罔聞,隻是默默收起那塊破木牌,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棱角刺得掌心生疼。她拉著畫眉,一步一步,艱難卻堅定地邁出了那道象征著屈辱與禁錮的側門。
厚重的木門在身後“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王府的森嚴與冰冷。
當凜冽而新鮮的寒風裹挾著市井的氣息撲麵而來時,覃姒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混雜著塵土、牲口糞便、食物香氣、還有冬日特有的清冽味道,如此複雜,如此…真實!如此…自由!
她貪婪地呼吸著,仿佛要將積鬱在胸中多年的濁氣儘數吐出。那雙露在布巾外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映入了王府之外的世界。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被積雪覆蓋了大半,中間被車馬行人踩踏出一條泥濘的通道。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掛著各式各樣的幌子:熱氣騰騰的包子鋪、香氣四溢的鹵肉攤、叮當作響的鐵匠鋪、琳琅滿目的雜貨店…穿著厚實棉襖的行人匆匆走過,小販的吆喝聲、車馬的軲轆聲、孩童的嬉鬨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喧囂而蓬勃的生命力。
這是屬於底層百姓的、鮮活滾燙的煙火人間。與她過去一個多月所經曆的、死氣沉沉的王府地獄,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