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那為什麼還要這樣?”
“因為這是曆史。一段漫長的曆史馬上就要終結了。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新的。”
“那好吧。”我睜開眼盯著他,澀聲道:“土司的神靈會饒過我嗎?”
“也許吧。”
“那共/產/黨呢?”
“也許吧。”
“你是我的兒子,我可以放你過去。”
轉過身的土司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後笑了起來,聲音越笑越冷。
“但是那個漢人......”他手上迸發出了我從未體會過的巨大力量。
“他不可以。”
這天破曉的時候,月亮落下去。一個軍官用刺刀挑著一麵白旗,踏著月光向著解放軍的陣地走去。
他一出去,對麵的機槍就響了,他一頭栽在地上。機槍一停,他又站起來,舉著白旗向前走去,機槍再次格格格格地叫囂起來,打得他周圍塵土飛揚。
對方看見他手裡的白旗,不再開槍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解放軍同意,官寨裡不願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會受到機關槍的封鎖。
這個勇敢的人在官寨的廣場上感慨著說,對方是仁義之師,同時又感歎道,隻是他們之前的路不一樣。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漢人的士兵,他們把雙手舉高,往對方陣地去了。土司手下不想死的人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的地方進發。而我那時,就被綁在一輛顛簸前行的貨車上,一種略帶點腐敗味道的甘甜冉冉升起,縈繞在我的身邊,隻是眼前仍是一片如夢如幻的星空夜景。
我是被土司的熏香嗆暈的。
也是在這時,崔中石卻被我的父親派人押到自己房間。他拿出一副一直放在自己衣櫃裡的純銀打造的手銬,把自己的手腕和崔中石的牢牢拷在了一起。
“你勾走了我兒子的魂,現在跟著我一起留下吧,你不能再和他一起了。”
土司冷笑著,像審視將死的獵物一樣打量著自己身邊已經陷入絕境的崔中石。
或許在他心裡,這就是神詆對於我們的懲罰了。
那個緊緊攥著我的心臟的瘦弱的男人淒惶地苦笑著,他低下頭說:“我不敢,但是現在行刑人終於沒有用處了。”
天亮的時候,俘虜已經走儘。對方攻了幾天,又把不想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義儘,這回,不再客氣,士兵頂著槍彈往上進攻了。
或許這邊的白色漢人還想槍對槍乾上一場,卻趕上人家已經不耐煩了,直接用炮轟。
第一顆炮彈落在官寨前的廣場上,轟隆一聲,炸出了一個巨大的土坑。行刑架被炸得粉碎,碎片粉齏都飛到了田野裡。
又一發炮彈落在了官寨背麵。接下來,對方竟然停了一會兒。
幾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到了土司震得掉渣的房間裡,告訴他,他的幾個姨太太已經上吊自殺了。可是土司隻是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去。我的父親淡然地和崔中石並排坐著,等待著新的炮彈繼續落下,但是這顆炮彈老是沒有跟上趟,小廝們又跑進去告訴他管家被炸彈炸碎了腦袋。土司聽後搖搖頭,沉默了一會隻是問他們還有沒有大煙泡和茶葉。
崔中石說:“這是何苦呢?”
但是他身旁的土司沒有眼淚也沒有歎息,隻是冷淡地笑了笑。他看著崔中石,聲音有些嘶啞地說:“你不害怕麼?”
“不怕了。”靦腆的男人搖搖頭,“被孟敖從行刑架上救下來那天,我就不會再怕死了。”
土司聽了他的答複意料之外地笑了笑,他頓了頓,歎著氣說,如果自己再年輕二十歲,說不定也會像自己大兒子那樣喜歡上他。
官寨外的白色漢人軍官扔了槍,坐在地上,說人家用的是炮,沒意思。第三彈就要準準落在自己人頭上了。
就在這時,天上又響起了炮彈呼嘯的聲音,隻是不是一發,而是一群叫囂著的彈群直飛過來。
在這片土地上風雨不動矗立了幾百年的官寨,現在正在劇烈的爆炸聲中搖搖欲墜——
這一晚餘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夢裡。零零碎碎。但卻把自己二十年來的人生都回憶了一遍。
這些回憶,大多數是有關崔中石的。
當太陽晃著眼睛的時候,我醒了,發現自己睡在一個房間裡。一切景象似曾相識,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下雪的早晨。
畫眉鳥在窗外嘰嘰喳喳地聲聲叫喚著。
響成一片的爆炸聲已經過去了,火光、煙霧、塵埃升起來,又落下去,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這時我才知道,在昨晚猛烈的炮火中,土司的官寨,這座巨大的石頭建築終於坍塌了。
據說塌下時的感受非常奇妙,大地陸沉般的下降,讓所有人感覺好像是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就連我的崔中石也在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