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臘月總來得猝不及防,鉛灰色的天剛擦黑,細碎的雪子就砸在琉璃廠的青石板上,濺起轉瞬即逝的白。方孟敖裹緊了軍大衣領口,皮靴踩過積雪的聲響在空蕩的長街上格外清晰,他沒坐車,從空軍駐北平辦事處出來後,就沿著西河沿街慢慢走。
街旁的店鋪大多上了板,隻有街角一家紙煙鋪還亮著昏黃的燈。他剛要抬腳,卻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帶著常年穿皮鞋的沉穩節奏。不用回頭,方孟敖也知道是梁經綸。
“孟敖兄。”梁經綸的聲音比雪天還涼,卻沒了往日在會議室裡的緊繃,“這麼冷的天,一個人散步?”
方孟敖停下腳步,轉過身時,雪子剛好落在梁經綸的眼鏡片上,暈開一小片白霧。這位燕京大學的教授穿著藏青色棉袍,領口彆著枚小小的銀質校徽,倒比穿西裝時多了幾分煙火氣。“梁先生不也沒待在暖氣房裡?”他扯了扯嘴角,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一支?”
梁經綸接過煙,指尖碰到方孟敖的手,兩人都頓了一下——方孟敖的手帶著室外的凍意,梁經綸的指腹卻留著翻書的薄繭,還藏著一點墨水的淡痕。火柴劃亮的瞬間,方孟敖看見梁經綸眼底的紅血絲,比上次在五人小組會議上更明顯。
“崔中石的事,”煙燃到一半,方孟敖先開了口,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你早知道?”
梁經綸的煙在指間頓了頓,煙灰簌簌落在雪地裡。“知道該知道的,”他望著遠處模糊的城牆輪廓,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走,“就像你知道不該知道的,還是會去查。”
方孟敖沒接話,隻是把煙蒂摁在旁邊的牆根下,雪水立刻漫了上來,熄了最後一點火星。他想起崔中石最後一次見他時,遞過來的那杯熱咖啡,想起他說“飛行員要保重身體”時的眼神,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北平要變天了。”梁經綸忽然說,他摘下眼鏡,用棉袍袖口擦了擦鏡片上的雪,“孟敖兄,你想過之後嗎?是飛向南,還是留在這?”
方孟敖抬頭望向天空,雪下得密了,把月亮遮得嚴嚴實實。“我是飛行員,”他聲音很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的翅膀,從來不是為了逃。”
梁經綸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亮了亮,像是雪地裡突然燃起的星火。他沒再追問,隻是並肩和方孟敖一起往前走,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在積雪上疊了又分,分了又疊。
走到巷口時,梁經綸停下腳步:“就到這吧,孟敖兄。”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線裝書,遞給方孟敖,“之前你說喜歡讀杜甫,這本《杜工部集》送你。”
方孟敖接過書,指尖觸到封麵的燙金字,還有一點餘溫。他剛想說謝謝,梁經綸卻已經轉身,棉袍的下擺掃過積雪,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很快就被新雪蓋住。
他站在原地,翻開書的第一頁,看見梁經綸用小楷寫的一行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贈孟敖,民國三十七年冬。”
雪還在下,方孟敖把書揣進懷裡,緊貼著心口的位置。他抬頭望向空軍基地的方向,那裡的探照燈還亮著,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光。他知道,這場仗還沒打完,這條長街,他還得走下去——帶著崔中石的托付,帶著梁經綸的字,也帶著北平城千萬人的期待。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地劃破冬夜。方孟敖裹緊大衣,轉身往基地的方向走,皮靴踩在積雪上的聲響,比來時更堅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