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把《杜工部集》揣進內兜時,指尖還能觸到扉頁上未散的墨香。他往空軍基地走,雪片落得更急了,粘在軍大衣的肩章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後傳來汽車引擎的低鳴——是他那輛美式吉普,司機小陳正探著腦袋朝他揮手。
“大隊長,您怎麼走著回來了?這雪天路滑,師長剛才還來電話問您到沒到營呢。”小陳麻利地跳下車,想幫他撣掉身上的雪,卻被方孟敖抬手攔了。
“不用,走走路暖和。”他拉開車門坐進副駕,目光無意間掃過儀表盤旁的日曆——民國三十七年臘月十二,離春節隻剩不到一個月。北平城裡該有百姓在貼春聯了吧?可他昨晚飛過城區上空時,隻看見成片黑沉沉的屋頂,連盞亮堂的燈籠都少見。
吉普碾過積雪,車輪壓出兩道深痕。小陳沒敢多話,隻把暖風開得足了些。方孟敖靠在椅背上,手又摸進內兜,指尖隔著布料蹭過那本線裝書。梁經綸的字他見過,在五人小組的會議記錄上,一筆一畫都透著嚴謹,可方才那行“會當淩絕頂”,筆鋒裡卻藏著點說不清的勁,像寒梅頂著雪,硬氣裡帶著點孤絕。
“小陳,”他忽然開口,“崔會計的家屬,你幫我多照看些。”
小陳的手頓了一下,方向盤微不可察地偏了偏。“您放心,上周我還去送了煤,崔太太說……說謝謝您惦記。”提到崔中石,車廂裡的空氣都沉了幾分。誰都知道,崔會計是為了幫方孟敖頂罪,才死在憲兵司令部的牢裡。
方孟敖沒再說話,隻是望向窗外。基地的探照燈越來越近,那道慘白的光掃過雪地,把夜色劈出一道裂口。車剛停穩,就看見顧孝信站在營門口的廊下,手裡攥著份電報,臉色比雪還白。
“孟敖,你可算回來了!”顧孝信迎上來,把電報塞到他手裡,“南京來的,讓你明早帶隊,去涿州機場運一批‘物資’。”
方孟敖展開電報,目光掃過“物資”二字時,指尖猛地攥緊。他太清楚這兩個字的分量——上個月去天津運的“物資”,箱裡裝的全是官員倒賣的黃金,連一粒軍糧都沒有。“涿州機場?”他抬眼看向顧孝信,“有具體清單嗎?”
顧孝信歎了口氣,往他身後看了看,壓低聲音:“哪有什麼清單?隻說讓你親自押車,還特意提了,不準開箱檢查。”
方孟敖把電報揉成一團,指節捏得發白。雪還在落,落在顧孝信的軍帽上,也落在他的臉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了幾分。他想起梁經綸在長街上問的那句“你想過之後嗎”,想起崔中石臨終前塞給他的那枚刻著“平安”的銅錢——現在看來,這“平安”二字,對北平城,對他們這些人,都太奢侈了。
“知道了。”他鬆開手,把皺巴巴的電報塞進衣兜,“明早六點,讓機組全員集合。”
顧孝信還想說什麼,卻見方孟敖已經轉身往營房走。他的背影在雪地裡拉得很長,軍大衣的下擺被風吹得揚起,像一麵逆風的旗。走進營房時,方孟敖從內兜掏出那本《杜工部集》,輕輕放在桌角。他打開台燈,暖黃的光落在扉頁的字跡上,“民國三十七年冬”這幾個字,突然變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探照燈還在轉,偶爾有飛機起飛的轟鳴聲傳來。方孟敖坐在桌前,手指在書頁上輕輕劃過,忽然想起杜甫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想,北平的春天總會來的吧?隻是不知道,等春天來時,他們這些人,還能不能看到滿城的草木青。
他抬手關了燈,營房裡瞬間陷入黑暗。隻有那本線裝書,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像一顆藏在雪地裡的星,等著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