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靜心院破舊的院門被猛地撞開。
江蘺和江冀渾身濕透,如同兩尊剛從水裡撈出來的煞神。
冰冷的雨水混著草屑泥濘糊在他們臉上、身上,兩人中間幾乎架著一個披頭散發,官袍下擺全是泥點子的老叟。
“夫人。”江蘺聲音嘶啞,氣息粗重,把手裡的人往前一推,自己“噗通”單膝跪倒,“黎太醫請到。”
江冀也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撲地跪下,隻啞聲道:“到了。”
章梓涵倏然從椅子上站起,一步搶到廳中,對著老者便是鄭重一福:“黎老。深夜雨急,勞您辛苦。人命關天,梓涵代康家,先行謝過了。”
黎太醫穩住身形,顧不得一身泥水,隻草草對著章梓涵的方向拱了拱手:“夫人大禮,折煞老朽。病患何在?速速引路。”
章梓涵立刻側身引路。
內室裡,血腥氣濃得刺鼻,比方才更重了三分。
慘白的燈光下,章燕婷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儘了,嘴唇乾裂泛著灰白,身下的褥子洇開深紅暗色的一塊,還在不斷擴大。
她閉著眼,胸口那點微弱的起伏,幾乎看不出。
黎太醫神色凝重,快步上前,三指穩穩搭上章燕婷冰涼的手腕。
他的手指也沾著冰冷的雨水,按在腕上,如同冰針。屏息凝神足有半盞茶工夫,他眉心越鎖越緊,終於緩緩睜開眼,眼中俱是沉重。
“如何?”章梓涵的聲音繃得死緊,眼睛盯著黎太醫的臉。
黎太醫轉身,對章梓涵緩緩搖頭,聲音低啞清晰,每個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塊:“夫人,胎息極微,血流不止。這是……小產的症候,凶險非常。”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銳利起來:“眼下隻有兩條路。”
廳堂裡落針可聞,連院外嘩嘩的雨聲似乎都壓低了。
“其一,”黎太醫豎起了第一根指頭,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溫度,“老朽即刻下針開方,豁出十二分力氣保胎。運氣好,胎兒尚有一線生機。但——針藥催發氣血以強固胎元,會極大阻滯止血。此血若繼續湧出,產婦性命,頃刻堪憂。便是僥幸保下性命,根基也會被拖垮,猶如油儘燈枯,後半生……”
他沒說下去,但那份未儘之意,比寒冰更冷。
“其二,”第二根指頭豎起,“止血保命。老朽立刻下猛藥施金針,立時將胞宮血崩之勢壓住,護住產婦心脈,性命必然無憂。”
他的話音驟然冷硬如鐵,“但。胎兒必然保不住,此胎已如風中殘燭,強救也枉然。且此法霸道異常,衝任二脈大損,子嗣日後怕是徹底無緣了。”
黎太醫說完,收回手指,渾濁的眼睛直視著章梓涵的雙眼:“兩條路,各有利弊,都是懸崖獨木橋。老朽隻能言儘於此。夫人乃當家主母,請決斷。”
他躬下身,將這千鈞重的決斷,毫無轉圜餘地地捧到了章梓涵麵前。
燈燭光在章梓涵白皙的臉上跳動了一下,那雙沉靜的眸子映著燭火,如同深淵。
她沒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步輕輕扶起黎太醫,聲音沉穩得不帶一絲波瀾:“黎老是救命國手,您既然點出兩條路,想必已是權衡了其中凶險。梓涵區區婦人,不懂醫道,全憑黎老做主。”
她頓了頓,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黎太醫低垂的眼,“康家血脈貴重,婷兒性命更是無價。一切,隻求萬全。”
“萬全”二字,落在黎太醫耳中,清晰無比。
黎太醫抬眼看了一下章梓涵平靜得過於異常的臉,那眼底深處是一潭冰冷的深水。
他拱了拱手,再無二話:“老朽明白了。”
轉身,帶著藥童疾步重新進了內室。
章梓涵留在原地,緩緩籲了一口氣,那胸腔裡壓抑的寒意似乎稍得紓解。
隨即,她的目光卻變得更加銳利冰冷。
轉向肅立在門邊的朱莎,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朱莎。”
“奴婢在。”朱莎立刻應聲上前,臉色同樣蒼白,但眼底卻是一片鎮定的肅殺。
章梓涵看著她,一字一句地下令:“即刻去主院,把你剛才親耳聽見的黎太醫所說的話——那兩條路、每一種可能的結果、凶險之處,一個字不落地稟告給侯爺。”
她語速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千鈞之力,“記住——是‘原封不動’。”
朱莎心頭一震,瞬間明白了夫人的用意。
“奴婢明白。”
章梓涵略一停頓,眼底寒光更盛:“若侯爺正歇息,院門緊閉,聽不到……”
她語氣森冷下去,“你便在院門外,高聲、清晰、完整地複述出來。讓該聽見的人,都聽見。務必讓侯爺聽得明明白白。”
朱莎猛地挺直腰背,眼神裡的最後一點猶豫化為鐵石般的決絕:“奴婢遵命。縱有雷霆萬鈞,婢子必一字不減,送到侯爺耳中。”聲音斬釘截鐵。
……
主院暖閣。
紅燭搖曳,熏香醉人,將外界的淒風苦雨徹底隔絕。
重重帷帳之內,絲竹靡靡之音早已歇下,卻換了另一曲更纏綿入骨的旖旎之韻。
厚重的錦簾低垂,隔絕了光線與聲響。
“侯爺……”夏歡甜膩得化不開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勾人的媚意,一雙塗著鮮紅蔻丹的玉臂蛇一般纏上了康遠瑞健壯的脖頸,“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您哪也彆去,就讓歡兒伺候您……”
簾外,朱莎一身雨水地肅立在滴水簷下。
主院值夜的婆子丫鬟都縮在暖和的茶房裡躲雨,沒人敢靠近正屋門口。
朱莎深吸一口氣,她猛地抬步上前,對著那緊閉的雕花隔扇門,“噗通”一聲跪下。
冰冷的石板瞬間浸透了她膝蓋處的衣料,寒意刺骨。
“奴婢朱莎,奉夫人急令,冒死前來。有事關人命的緊急情狀,需即刻麵稟侯爺。”
聲音穿過厚重的門簾,裡麵暖帳裡的旖旎驟然停滯。
片刻,裡麵傳出一聲不悅的低吼:“誰?滾!”
朱莎腰背挺得筆直,頭深深磕在冰冷的地磚上,聲音陡然拔高。
“稟侯爺。黎太醫剛剛診過靜心院裡的婷姨娘。”
朱莎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和急迫:“黎太醫所言,姨娘眼下血崩不止。已是胎兒落草的凶險征兆。回天乏術!”
內室暖帳猛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