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遠瑞的動作徹底僵住。
“太醫隻擺下兩條路。”
“路一:強保胎兒。或有渺茫生機。但必定耽擱止血,十之八九性命難保。縱使僥幸活命,亦傷損太甚,根基全毀。”
轟——
帳子裡康遠瑞的臉色瞬間變了。
朱莎的聲音沒有絲毫情緒,“路二:全力止血。保姨娘性命無虞。然——”她聲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錘砸落,“此胎必失。保胎無望。且胞宮重創,此後終生——子嗣無望。”
最後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康遠瑞的耳膜。
“什麼?”暖帳內猛地響起一聲難以置信的驚怒嘶吼。伴隨著女人嬌滴滴的驚呼和衣料被猛地撕裂的刺耳聲響。
夏歡花容失色,本能地伸出手死死抱住康遠瑞的腰身:“侯爺。彆聽。不過是賤婢急病亂投醫。下人們慣會誇大……”
她聲音又嬌又急,試圖重新引回那一池暖膩春水。
朱莎在冰冷的雨裡,重重地將額頭再次叩在濕冷的石板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她豁出去了。聲音如同石破天驚的炸雷,在雨夜裡轟然響起,蓋過夏歡那蚊子般的嬌哼,更蓋過了急促的風雨。
“夫人有言:事涉侯爺血脈,凶險萬分,刻不容緩。夫人已在靜心院坐鎮,黎太醫已奉夫人之令,即刻救治姨娘性命。”
“然——”朱莎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將最後一道雷,狠狠砸在康遠瑞頭頂。“夫人自身亦有孕在身,懷胎六月有餘。冒此風雨,親臨血汙之所,已是心神驚懼,胎氣不穩。奴婢冒死求侯爺定奪。”
簾內死寂。
暖帳被猛地掀開。康遠瑞隻胡亂披了件中衣,衝了出來。
臉上哪裡還有半點旖旎,隻剩下驚怒交加的煞白。那雙銳利的鷹眼,死死釘在雨夜裡泥地裡跪著的朱莎身上。
血脈。凶險。終生無望。
還有……章梓涵腹中的胎兒。
一股冰冷的恐慌和瞬間騰起的怒意狠狠攫住了他。
對章梓涵那點遷怒的苗頭,在聽到“腹中六月餘胎兒”的瞬間,被更大的恐懼撲滅。
“走。”康遠瑞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聲音都變了調,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甚至沒再看身後暖帳裡那團瑟瑟發抖的粉白。
夏歡還想撲上來拉扯,卻被康遠瑞身上驟然爆發的煞氣驚得僵在原地。
那雙嫵媚的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驚恐。
“去靜心院。”
康遠瑞低吼一聲,一腳踢開旁邊小廝遞來的蓑衣,毫不猶豫地大步衝入了門外傾盆的暴雨之中。
朱莎抬起頭,雨水衝刷著她蒼白卻平靜的臉頰。
看著侯爺消失在大雨裡的身影,她撐著冰冷的地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膝蓋刺骨的疼,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僵硬卻異常銳利的弧度。
……
“侯爺!侯爺您可要為婷姨娘做主啊。”龐嬤嬤那粗嘎的嗓門裹著哭腔,在康遠瑞剛衝進靜心院堂屋的瞬間就撲了上去。
她肥胖的身軀帶著雨水寒氣,幾乎是撞到康遠瑞懷裡,“那狠心的主母。是她要害死婷姨娘和肚子裡的小主子啊。要不是她……”
康遠瑞被撞得一趔趄,冰冷的雨水沾濕了單薄的中衣,刺骨的寒意讓他眉頭驟然擰緊。
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混雜了雨腥和淡淡血腥的氣味,耳邊是龐嬤嬤聒噪的嘶喊,瞬間點燃了他心頭的煩躁。
“滾開。”康遠瑞想也不想,手臂猛地一揮。一股大力直接把龐嬤嬤那笨重的身體像丟垃圾一樣搡開。
“砰。”龐嬤嬤重重摔在冰冷潮濕的青磚地上,尾椎骨撞得生疼,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就在這混亂不堪的當口,一抹素色的身影從廳堂燈影最深處幽幽起身,步伐有些虛浮地迎上前一步。
“侯爺……您總算來了。”章梓涵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雨後青竹般清冷的微顫,卻又莫名地穿透了滿屋的嘈雜。
康遠瑞帶著怒意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去。
燈火搖曳。
章梓涵就站在一片明暗交界裡。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緞家常薄襖,外麵隻鬆鬆披了件銀灰色羽緞的鬥篷,雨水打濕了她的額發,幾縷烏黑的發絲黏在瓷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上。
臉上未施半點脂粉,連口脂都無,素淨得驚人。
燈火的光影在她精致卻略顯消瘦的輪廓上跳躍,襯得那雙此刻凝著水汽的眸子更顯幽深,淚珠在長長的睫毛下微微打著轉,欲落未落,脆弱得像雨夜裡被風摧殘的白玉蘭骨朵。
她沒有看狼狽倒在地上的龐嬤嬤,隻抬起那雙氤氳著水汽和某種沉痛的眼,直直望向康遠瑞:“是妾身的錯,一切都是妾身的錯……”
她微微垂下眼瞼,一滴晶瑩的淚珠終於從眼角無聲滑落,順著毫無瑕疵的白皙臉頰滾下。
“妾身沒能護好長姐……讓她遭了這血光之災……”
一股混雜著憐惜和遷怒的複雜情緒猛地湧上來。
康遠瑞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章梓涵冰涼纖細的手腕。入手肌膚如玉,冰涼中卻又帶著一絲不正常的微顫。
“瞎說什麼。”康遠瑞的聲音陡然放低了好幾度,透著一股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安撫之意,“與你何乾。黎太醫呢?可……可止住了血?”
一邊說著,銳利的眼風狠狠掃過垂手侍立的朱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慣有的威壓,炸響在死寂的廳堂:“杵著等雷劈嗎?還不速去取暖手爐來。再端一碗滾燙薑湯來。”
“是。”朱莎被喝得一激靈,立刻躬身疾步而去。
癱在地上的龐嬤嬤徹底呆住了。
那張肥膩油膩的臉上,先前的悲憤和控訴瞬間僵死,隻剩下一片不敢置信的空洞茫然。
侯爺竟然連看都沒再看她一眼?不僅沒聽她的話責問夫人,反而對那個心機深沉的女人如此憐惜?
這不對。
這和她預想的,和白天夏姨娘信誓旦旦保證的,完全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