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嚇了一跳,竹竿掉在地上,露出張黝黑的臉:“是我,狗剩。”
是鄰居家的男孩,比聶小花大兩歲,小時候總愛跟在她屁股後麵叫“城裡娃”。
“打槐花做什麼?”聶小花看見他竹籃裡已經裝了小半籃雪白的花瓣。
“俺娘說蒸槐花麥飯吃。”狗剩撓著頭說,“你姑婆以前最愛吃這個。”
聶小花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日記本裡有一頁寫著:1983年5月20日,陰。槐花落了滿地,建軍幫我撿了一籃子,說他娘會做槐花糕。
“你知道我姑婆的事嗎?”她追問。
狗剩的臉一下子白了,扛起竹籃就跑:“俺不知道,俺娘不讓說。”
那天夜裡,聶小花抱著日記本躲在被窩裡,用手機照著逐字逐句地讀。姑婆的字跡娟秀有力,像春天抽芽的柳條。
1983年6月18日,多雲。今天收到建軍的信,他說在深圳找到了工作,讓我畢業後去找他。可是爹不同意,他說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
1983年6月20日,雨。三叔又來催婚了,說村西頭的李木匠願意出三頭牛當彩禮。我把自己關在屋裡哭了一下午,日記本濕了好大一片。
1983年6月25日,晴。今天去縣城趕集,遇見了高中同學趙紅梅。她說看見建軍跟一個穿喇叭褲的女人在電影院門口說話,我的心像被針紮了一樣疼。
最後一篇日記停留在1983年7月2日:今天的月亮好圓,像建軍送我的那麵鏡子。我把攢的錢藏在了槐樹下的石頭縫裡,等考上大學就……
後麵的字被墨水暈染開,糊成一團黑。聶小花摸著那片墨跡,仿佛能感受到姑婆當時的慌亂。
第二天一早,聶小花就拿著鐵鍬來到老槐樹下。樹根處果然有塊鬆動的石頭,她挖了沒幾下,就看見個油紙包。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糧票,還有張折疊的信紙。
信紙是縣高中的抬頭,上麵用鉛筆寫著:小花,等我回來娶你。落款是***,日期是1983年6月30日。
“你在乾什麼?”母親突然站在身後,臉色鐵青。
聶小花把信紙藏進兜裡:“我在挖野菜。”
“跟我回去!”母親拽著她的胳膊就往家走,“我早就說過,彆碰你姑婆的東西!”
路過三叔家時,聶小花看見院牆上曬著幾件藍布衣裳,衣角繡著朵玉蘭花——跟姑婆日記本裡畫的一模一樣。
“那衣裳是誰的?”她掙脫母親的手跑過去。
三叔母從屋裡探出頭來說:“是你三叔年輕時穿的,還是你姑婆給縫的呢。”
聶小花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個鐵盒子上,裡麵裝著些生鏽的鐵釘和紐扣。其中有顆紅色的有機玻璃紐扣,跟姑婆照片上襯衫的紐扣一模一樣。
“這紐扣……”
“彆亂摸!”三叔突然從屋裡出來,把鐵盒收進抽屜,“都是些破爛,早該扔了。”
那天下午,聶小花趁家裡沒人,偷偷溜進了三叔的西廂房。牆角堆著些舊農具,其中有把鐮刀磨得鋥亮,刀鞘上刻著個“軍”字。
她正看得入神,突然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慌亂中,聶小花躲進了衣櫃。
“她好像發現了什麼。”是三叔的聲音。
“發現又怎麼樣?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母親說。
“可她跟小花長得太像了,我每次看見她都心慌。”
“當年要不是你……”
“噓!小聲點!”三叔打斷她,“那件事誰也不能說,否則咱們全家都得完蛋。”
衣櫃裡漆黑一片,聶小花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摸到口袋裡的信紙,突然想起狗剩昨天說的話:“俺娘說,你姑婆死的那天晚上,看見三叔拿著把鐮刀從玉米地回來。”
夜深了,聶小花悄悄來到玉米地。月光把玉米葉照得像把把鋒利的刀,風一吹就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她按照日記本裡的描述,在第三排玉米棵下找到了一塊鬆動的泥土。挖開一看,裡麵埋著個帆布包,裡麵裝著本《數理化通解》,扉頁上寫著“***贈”,還有支英雄牌鋼筆,筆尖彎了。
突然,聶小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她猛地回頭,看見個黑影舉著什麼東西朝她撲來。
“是你殺了姑婆對不對?”聶小花掏出手機照亮對方的臉——是三叔!
三叔的眼睛裡布滿血絲,手裡緊緊攥著那把刻著“軍”字的鐮刀:“她不該擋我的路,她就該嫁給李木匠!”
“所以你就殺了她?”
“是她先對不起我的!”三叔的聲音嘶啞,“我給她寫了那麼多信,她卻想著那個城裡小子!那天晚上我看見她在槐樹下藏錢,就知道她要跑……”
聶小花突然想起日記本裡的那句話:“三叔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奇怪了,他總是趁爹娘不在家時來敲我的窗戶。”
月光下,三叔舉著鐮刀一步步逼近。聶小花轉身就跑,卻被玉米稈絆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道手電筒的光射了過來:“住手!”
是爺爺!他拄著拐杖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個生鏽的鐵盒。
“爹,您怎麼來了?”三叔的手哆嗦著。
爺爺打開鐵盒,裡麵是枚軍功章和張泛黃的退伍證:“建軍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麼能……”
原來,***是爺爺在部隊時的戰友的兒子。1983年夏天,他去深圳打工前,把姑婆托付給爺爺照顧。可三叔一直暗戀姑婆,見她要跟彆人走,就起了殺心。
那天晚上,他在玉米地攔住姑婆,爭執中用鐮刀殺了她。為了掩人耳目,三叔把現場偽裝成搶劫殺人,還把***的鐮刀丟在了附近,想嫁禍給彆人。
“這些年我天天做噩夢,夢見小花來找我索命。”爺爺老淚縱橫,“我對不起建軍,更對不起小花。”
警笛聲從遠處傳來,三叔癱坐在地上,手裡的鐮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聶小花看著月光下的玉米地,突然明白姑婆最後一篇日記沒寫完的話是什麼——“等考上大學就嫁給建軍”。
離開聶家窪的那天,聶小花把姑婆的日記本和***的信燒了。灰燼被風吹散,像那年夏天落滿一地的槐花瓣。
火車開動時,她看見爺爺站在老槐樹下,手裡拿著朵玉蘭花,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飄動。
聶小花掏出手機,刪掉了那條“鄉村振興調研中”的朋友圈,重新發了條:有些秘密,應該被銘記。配圖是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在陽光下開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