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地織著,如同天地間懸掛的一幅素色簾幕。胡媚娘蜷縮在青峰山斷岩下的灌木叢中,濕漉漉的皮毛緊貼著嶙峋的骨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她那雙琥珀色的豎瞳警惕地掃視著林間,忽然,一陣拖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清晰。
“咳咳……”蒼老的咳嗽聲驚飛了枝頭躲雨的麻雀。胡媚娘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蓬鬆的尾巴緊緊纏繞住身體,試圖掩蓋自己的存在。透過層層疊疊的闊葉縫隙,她看見一個身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的老者,正佝僂著腰撿拾枯枝。老人的蓑衣破了好幾個洞,雨水順著他花白的胡須往下淌,在胸前積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仿佛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老者的目光突然停在不遠處——那裡有隻被獸夾夾住後腿的赤狐,正是胡媚娘。她前幾日為了追捕一隻肥碩的竹鼠,不慎落入了獵人設下的陷阱。此刻,鐵鏽色的鉗齒深深嵌進血肉裡,周圍的草葉都被染成了暗褐色,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
“可憐見的。”老者放下背上的柴捆,蹲下身來。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胡媚娘顫抖的脊背,動作裡沒有絲毫惡意。胡媚娘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鬆脂與泥土的氣息,那是山林獨有的味道,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
老者從腰間解下砍柴刀,小心翼翼地撬開獸夾。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讓胡媚娘忍不住嗚咽起來,傷口被觸碰時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就在她幾乎要暈厥過去的瞬間,一股溫熱的草藥糊突然敷在了傷口上,帶著清苦卻安心的氣息。
“忍著點,好孩子。”老者用布條仔細地包紮好她的傷口,又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半塊麥餅。他掰了一小塊遞到胡媚娘嘴邊,“吃點東西才有力氣。”
麥餅的麥香混著雨水的濕氣鑽入鼻腔,胡媚娘猶豫了一下,終究抵不過饑餓的驅使,小口小口地吞咽起來。老者就那樣靜靜地蹲在雨中,看著她吃完最後一點碎屑,才重新背起柴捆,蹣跚著消失在密林深處。
胡媚娘在原地躺了三天三夜。雨停後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葉隙照在她身上時,她終於能勉強站起來。傷口雖然還在隱隱作痛,但已經不再流血。她循著老者留下的蹤跡,一瘸一拐地跟到了山腳下的村落。
那是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泥土夯成的矮牆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赭紅色。老者住在村子最東頭的一間茅草屋裡,院子裡種著幾畦青菜,牆角堆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胡媚娘躲在籬笆外的老槐樹上,看著老者每天清晨扛著鋤頭下地,傍晚坐在門檻上編竹筐,日子過得像村口那條小溪一樣平靜無波。
她後來才知道,老者姓陳,是個孤老頭,村裡人都叫他陳老爹。年輕時曾在鎮上的藥鋪當過學徒,懂得些草藥知識。自從三年前唯一的兒子被抓去當兵再沒回來,他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靠著上山砍柴和種幾分薄田度日。
胡媚娘在槐樹上住了下來。她看著陳老爹在冬夜裡因為腿痛輾轉難眠,就偷偷將自己珍藏多年的雪參放在他的窗台上;看著他在夏夜裡被蚊蟲叮咬得無法安睡,就銜來驅蚊的艾草放在他枕邊。她知道這些微薄的回報遠遠抵不上那條救命之恩,但作為一隻修行尚淺的狐妖,她能做的隻有這些。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五年。胡媚娘的修行日漸精深,已經能在月圓之夜化出半人形態。但她從未敢在陳老爹麵前顯露真身,隻是在每個月的十五夜裡,悄悄潛入他的院子,用剛學會的幻術幫他修補漏雨的屋頂,或者將他散落的柴火堆碼整齊。
變故發生在一個深秋的傍晚。那天陳老爹上山采藥時不慎摔斷了腿,被同村人抬回來時已經昏迷不醒。村裡的土郎中來看過,搖著頭說傷得太重,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胡媚娘躲在房梁上,看著陳老爹躺在床上痛苦**,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對生的渴望。她突然想起五百年前狐族長老說過的話:“妖若想報大恩,需舍百年修為,化為人形,替恩人完成一樁心願。”
子夜時分,胡媚娘站在月光下,感受著體內靈力一點點流逝。皮毛褪去,利爪收隱,當第一縷晨光染亮窗紙時,一個身著素色布裙的少女出現在陳老爹的床前。她有著和胡媚娘一樣的琥珀色眼眸,隻是此刻,那雙眼睛裡滿是堅定。
“老爺爺,我叫媚娘,無家可歸,您能收留我嗎?”少女的聲音帶著初為人形的生澀,卻有著奇異的安撫力量。
陳老爹渾濁的眼睛動了動,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姑娘,恍惚間以為是在做夢。直到媚娘端來熬好的藥湯,用帶著暖意的手喂他喝下,他才喃喃道:“好,好……”
接下來的日子,媚娘學著做人間的活計。她跟著鄰村的婆婆學納鞋底,手指被針紮得鮮血直流也不吭聲;她學著燒火做飯,常常弄得滿屋子濃煙;她還按照陳老爹教的法子,上山采來治骨傷的草藥,每天細心地為他換藥。
陳老爹的腿漸漸好了起來,能拄著拐杖慢慢走動了。他看著媚娘忙碌的身影,常常會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兒。有一次,他摸著媚娘的頭歎道:“要是我家阿秀還在,也該有你這麼大了。”
媚娘停下手中的活計,輕聲問:“阿秀姐姐是怎樣的人?”
“她啊,”陳老爹的眼神柔和下來,“最喜歡穿紅色的裙子,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還總愛纏著我講故事。”
媚娘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裡。那天晚上,她用自己僅剩的一點靈力,在月光下織了一件紅裙。綢緞般的裙擺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那是她用狐狸尾巴上最柔軟的絨毛幻化而成的。
當她穿著紅裙站在陳老爹麵前時,老人愣住了,渾濁的眼睛裡慢慢蓄滿了淚水:“像,真像……”
日子一天天過去,媚娘漸漸習慣了人間的生活。她會在清晨去溪邊洗衣,看著朝陽把水麵染成金紅色;她會在傍晚坐在院子裡,聽陳老爹講年輕時候的故事;她甚至學會了哼唱村裡姑娘們愛唱的歌謠。
這天,陳老爹看著媚娘晾曬的草藥,突然歎了口氣:“媚娘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好人家了。”
媚娘正在捶打的木槌頓了頓,臉頰泛起紅暈:“爺爺,我想陪著您。”
“傻孩子,”陳老爹笑了,“爺爺總有走的那天。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看到阿秀……看到你穿上嫁衣,開開心心的。”
媚娘的心猛地一顫。她終於明白,這就是她要替陳老爹完成的心願。
從那天起,村裡開始有人來給媚娘提親。有憨厚的莊稼漢,有鎮上的小商販,甚至還有教書先生的兒子。媚娘都一一婉拒了,她總覺得,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直到那年冬天,一個身著青布長衫的書生路過村子,在陳老爹家借宿。書生名叫柳夢璃,是要去京城趕考的。他溫文爾雅,談吐不凡,說起京城的繁華時,眼睛裡閃爍著光芒。
媚娘第一次聽到有人把人間描述得那樣精彩。她聽柳夢璃講孔孟之道,講詩詞歌賦,講長安街的車水馬龍。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像一幅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柳夢璃在陳家住了半個月,每天幫陳老爹讀報,教媚娘識字。媚娘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溫潤如玉的書生,而柳夢璃看她的眼神裡,也漸漸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離彆的前一天晚上,柳夢璃送給媚娘一支玉簪:“媚娘姑娘,待我金榜題名,定會回來娶你。”
媚娘握著那支冰涼的玉簪,看著柳夢璃真摯的眼睛,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一句承諾,將會讓她在人間經曆怎樣的悲歡離合。
柳夢璃走後,媚娘開始盼著他歸來。她每天都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通往鎮上的路。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一年過去了,柳夢璃沒有回來。
陳老爹看著媚娘日漸憔悴的模樣,心裡很是心疼,卻也隻能安慰她:“讀書人考功名不容易,或許是耽擱了。”
又是一年冬天,正當媚娘以為柳夢璃不會回來的時候,一個從京城回來的貨郎帶來了消息:柳夢璃高中狀元,被皇上招為駙馬了。
這個消息像一把冰錐,狠狠刺進媚娘的心裡。她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陳老爹急得團團轉,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
那天晚上,媚娘做了一個夢。夢裡柳夢璃穿著狀元紅袍,牽著公主的手,笑得春風得意。她想衝上去問他為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醒來時,媚娘的枕頭已經濕透了。她走到院子裡,看著天上的明月,突然明白了什麼。她來到陳老爹床前,輕聲說:“爺爺,我想通了,我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