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總帶著點黏膩的暖意,蕭琰站在“簷角”咖啡館的玻璃門內,看著穿堂風卷著幾片玉蘭花瓣掠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他剛結束一個冗長的建築設計評審會,領帶鬆了半截,襯衫袖口沾著點未乾的墨跡——那是剛才在圖紙上標注修改意見時不小心蹭到的。
“一杯耶加雪菲,手衝。”他對著吧台後忙碌的店員說,聲音裡還帶著點沒散去的疲憊。
“好的,稍等。”
轉身找座位時,他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位置。一個穿米白色針織衫的姑娘正低頭看書,側臉的線條柔和得像水墨畫,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隨著她偶爾翻動書頁的動作輕輕晃動。桌上擺著一杯喝了一半的拿鐵,拉花已經淡了,旁邊攤開的筆記本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跡,間或畫著幾支簡筆的植物。
蕭琰的腳步頓了頓。他見過太多刻意營造氛圍的咖啡館場景,卻很少有這樣的畫麵——安靜,卻不疏離,像雨天裡透過雲層漏下的一縷陽光,恰好落在人的心尖上。
他選了斜對角的位置坐下,剛拿出手機想回複工作消息,就聽見姑娘那邊傳來一聲輕呼。她手邊的馬克杯被碰倒了,褐色的液體在桌麵上漫開,正朝著筆記本的方向滲去。
幾乎是本能地,蕭琰抽了幾張紙巾快步走過去,半蹲下身幫她擦拭:“小心。”
姑娘顯然嚇了一跳,抬起頭時,眼睛裡還帶著點慌亂。那是雙很亮的眼睛,像盛著雨後的湖水,睫毛上似乎還沾著點水汽。“啊……謝謝,不好意思。”她手忙腳亂地把筆記本往回挪,卻不小心蹭到了未乾的汙漬,“糟了……”
“先擦桌子吧,紙夠嗎?”蕭琰把紙巾遞給她,注意到她筆記本上的字跡娟秀,畫的植物旁邊標著學名,像是某種植物圖鑒。
“夠的夠的,太麻煩你了。”她接過紙巾,臉頰微微泛紅,“我叫李瑤,是個植物學研究員,剛才在看標本記錄,沒注意……”
“蕭琰,建築設計師。”他簡單自我介紹,目光落在她筆記本上一幅畫得格外細致的玉蘭花上,“你畫得很好,尤其是花瓣的紋理。”
李瑤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角彎成好看的弧度:“謝謝。我總覺得植物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故事,畫下來的時候,好像能聽見它們在說話。”
這個比喻讓蕭琰覺得很新鮮。他習慣了用線條和結構丈量世界,鋼筋混凝土的棱角裡,很少有這樣柔軟的想象。“建築也一樣,”他說,“每一棟房子的朝向、窗欞的角度,其實都在和陽光、風、雨對話。”
李瑤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是嗎?那你設計房子的時候,會聽它們說什麼?”
恰在此時,店員把蕭琰的咖啡送了過來。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豆的果酸在舌尖散開,像忽然打開了某個話匣。“比如現在這家咖啡館,”他看向頭頂的木質橫梁,“你看它的房梁結構,是仿江南民居的抬梁式,卻又在連接處加了金屬固件,既保留了韻味,又解決了老房子容易變形的問題。這大概是設計師在說,傳統不是隻能被供奉起來的。”
李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像植物嫁接,要讓新枝在老乾上好好生長,得找對那個契合的點。”
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沙沙的聲響。兩個原本陌生的人,一個談論著建築的肌理,一個描述著植物的呼吸,卻奇異地找到了共鳴。蕭琰發現自己很少這樣放鬆地和人聊天,不需要顧慮專業術語是否晦澀,也不必擔心話題突然中斷——李瑤總能從一個細微的點延伸開,比如他提到某個建築的庭院設計,她就會說起哪種藤蔓適合沿著廊架生長,花期能持續多久,甚至會描述清晨花瓣上凝結的露珠如何折射陽光。
“你好像對植物特彆了解。”蕭琰說。
“因為我工作的地方就在植物園,”李瑤笑了笑,“每天和它們打交道,時間久了,就知道它們的脾氣了。有的花要曬足太陽才肯開,有的草卻喜歡躲在樹蔭裡,和人一樣,各有各的性子。”
蕭琰想起自己辦公室窗外那盆總養不好的綠蘿,忍不住問:“那綠蘿總黃葉怎麼辦?我已經很少澆水了。”
“可能是光照的問題,”李瑤認真地分析,“綠蘿不喜強光,但也不能完全不見光。還有,你是不是經常往葉子上噴水?其實它的葉片絨毛會積水,容易爛……”
她講得細致,蕭琰聽得專注。窗外的雨漸漸小了,陽光穿透雲層,在桌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純粹地和人聊過天了,沒有項目截止日期的催促,沒有甲方的修改意見,隻有咖啡的香氣、雨聲的餘韻,和一個陌生人分享著關於生活細節的瑣碎知識。
“不好意思,是不是耽誤你時間了?”李瑤看了看表,忽然意識到自己聊了太久。
“沒有,”蕭琰搖搖頭,拿起手機時才發現,屏幕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但他此刻並不想立刻回過去,“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
李瑤的臉頰又微微泛紅,她合上筆記本,開始收拾東西:“我也該回去了,下午還要去給新到的多肉換盆。”
蕭琰看著她把筆記本放進帆布包,包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銀杏葉掛件。“那個掛件……”他指了指,“是銀杏葉標本?”
“嗯,去年秋天在植物園撿的,自己做的。”
“很好看。”
李瑤站起身,對他笑了笑:“今天謝謝你,還有……謝謝你的咖啡知識,雖然我沒喝你的咖啡。”
“下次有機會,可以請你喝手衝,”蕭琰鬼使神差地說,“或者,你可以教我怎麼養綠蘿。”
李瑤愣了一下,隨即眼睛彎成了月牙:“好啊。那……我先走了。”
“再見。”
看著她撐著一把淺藍色的傘走出咖啡館,蕭琰端起已經微涼的咖啡,又喝了一口。剛才她坐過的位置,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梔子花香,和咖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很特彆的氣息。他拿出手機,給助理回了個電話,語氣裡的疲憊已經散去了大半。
“蕭工,剛才甲方又說想改一下外立麵的材質……”
“讓他們發具體要求過來,”蕭琰看著窗外李瑤漸漸遠去的背影,聲音平靜,“我們明天再碰。”
掛了電話,他走到窗邊,看著那把淺藍色的傘消失在街角。雨徹底停了,空氣裡彌漫著泥土和花草的清香。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剛才幫李瑤擦桌子時,似乎沾上了一點淡淡的墨水印,那是從她筆記本上蹭到的。
他忽然覺得,這個春末的下午,好像有什麼東西,隨著那場雨,悄悄落在了心裡。
接下來的幾天,蕭琰的生活似乎沒什麼變化,依舊被項目圖紙、評審會和甲方的各種要求填滿。但他總會在某個間隙想起那個雨天的咖啡館,想起李瑤說起植物時眼裡的光,還有她那個掛著銀杏葉掛件的帆布包。
周三下午,他難得準時下班,路過花店時,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買了一盆新的綠蘿。店員告訴他這是“黃金葛”,葉片上有好看的黃斑,比普通綠蘿好養。
回到家,他按照李瑤說的,把綠蘿放在客廳靠近陽台的位置,那裡能曬到散射光,但不會被陽光直射。他還特意找了塊軟布,小心翼翼地擦去葉片上的灰塵,動作笨拙得像個第一次照顧植物的孩子。
做完這一切,他看著那盆綠意盎然的植物,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李瑤的聯係方式。那天分彆時太匆忙,竟然忘了問。
他拿起手機,翻遍了通話記錄和社交軟件,都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信息,是她在植物園工作,喜歡植物,還有那個“簷角”咖啡館。
或許,她還會去那裡?
接下來的周末,蕭琰比平時起得早。他換了件淺灰色的休閒襯衫,沒打領帶,走到“簷角”咖啡館時,才發現自己來早了,店門剛開,店員正在擦拭玻璃。
他點了杯和上次一樣的耶加雪菲,選了同一個位置坐下。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窗灑在桌麵上,暖洋洋的。他拿出隨身攜帶的速寫本,開始畫咖啡館的窗欞——木質的框架上,爬著店員精心布置的常春藤,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曳。
畫了大概半小時,門口的風鈴響了。蕭琰下意識地抬起頭,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李瑤走了進來,今天穿了件淺粉色的連衣裙,手裡抱著幾本書,帆布包上的銀杏葉掛件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她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蕭琰,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笑了起來。
“好巧。”她說著,走到他對麵的位置坐下。
“不算巧合,”蕭琰坦白道,“我想找你請教綠蘿的問題,又沒有你的聯係方式,就想來碰碰運氣。”
李瑤的眼睛亮了亮:“你的綠蘿怎麼樣了?”
“好像好一點了,”蕭琰拿出手機,翻出早上拍的照片,“我按照你說的,換了個位置,也沒再噴水。”
李瑤認真地看著照片,點了點頭:“嗯,葉片顏色亮了些。不過你看這裡,”她指著一片新葉,“還是有點蜷,可能需要稍微鬆鬆土,讓根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