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琰的指尖在窗沿上劃出一道淺痕,晨霧在玻璃上凝成的水珠順著他的指腹滾落,在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李瑤赤著腳踩過冰涼的地板,發梢還滴著水,毛巾鬆垮地搭在肩上,她伸手去夠窗台上的玻璃杯時,蕭琰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彆站在這兒。”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望向窗外。七月的陽光已經開始變得灼人,金色的光線穿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地麵織成晃動的光斑。李瑤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些光斑像是跳躍的火焰,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陽光很好啊。”她試圖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蕭琰的掌心總是微涼,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天氣裡也帶著玉石般的觸感,這讓李瑤想起小時候祖母放在衣櫃裡的樟腦丸,帶著清苦的涼意。
“你忘了自己是什麼嗎?”蕭琰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她手腕內側的皮膚,那裡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色疤痕,是去年夏天被陽光灼傷後留下的。李瑤的呼吸頓了頓,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的指甲,那些透明的指甲蓋在光線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卻在接近指縫的地方透著淡淡的藍。
“我沒忘。”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隻是覺得今天的風很舒服。”穿堂風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從敞開的紗門溜進來,撩起她濕漉漉的發梢,有幾縷貼在了頸窩,帶來細微的癢意。
蕭琰鬆開手,轉身去衣櫃裡翻找長袖襯衫。衣櫃深處傳來樟木混合著舊紙張的味道,他拿出一件淺灰色的亞麻襯衫,遞過去時順便把窗簾拉得更嚴實了些。厚重的天鵝絨窗簾擋住了大部分光線,房間裡頓時暗了下來,隻剩下幾縷頑強的光線從窗簾縫隙裡擠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帶。
“換上。”他的語氣不容置疑,自己則走到書桌前翻找著什麼。李瑤慢吞吞地穿上襯衫,領口的扣子係到最上麵一顆,袖口也仔細地卷到小臂以上,露出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近乎透明的質感。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忽然覺得陌生——這具身體總是在陽光下變得虛弱,皮膚會泛起紅疹,關節像是被灌滿了鉛,可隻要回到陰影裡,又會恢複如初。
“找到這個了。”蕭琰拿著一個黑色的皮質藥箱走過來,打開時裡麵發出玻璃碰撞的輕響。他取出一管白色的藥膏,擰開蓋子擠出一點在指尖,然後輕輕塗抹在李瑤的耳後。冰涼的藥膏接觸皮膚時,李瑤打了個哆嗦,蕭琰的動作很輕柔,指腹的溫度透過藥膏滲進來,帶來奇異的暖意。
“去年曬傷的地方還會疼嗎?”他問,目光落在她的鎖骨處。那裡有一片淺褐色的印記,形狀像一片殘缺的楓葉,即使過了一年也沒有完全褪去。李瑤搖搖頭,伸手想摸摸那片印記,卻被蕭琰按住了手。
“彆碰。”他拿出一瓶噴霧,對著她的脖頸噴了幾下,“這個防曬指數夠高,出門前記得補。”噴霧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接觸皮膚時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李瑤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擋在她身前,用自己的影子為她撐起一片陰涼。
那是在一個畫展的開幕式上,畫廊的落地窗外陽光燦爛,她穿著新買的吊帶裙,站在一幅印象派的向日葵畫作前,忽然覺得皮膚像被針紮一樣疼。轉身時撞進一個帶著涼意的懷抱,蕭琰的西裝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裡的陽光太烈了。”
後來她才知道,蕭琰是古籍修複師,常年待在恒溫恒濕的工作室裡,對光線有著近乎苛刻的敏感。而她,李瑤,是一縷寄居在人類軀殼裡的飄,是城市角落裡被遺忘的記憶凝聚而成的存在,陽光對她來說不是生命的饋贈,而是致命的毒藥。
“今天要去圖書館查資料。”蕭琰把一小瓶藥膏塞進她的帆布包,“我已經跟管理員打好招呼了,你可以待在古籍閱覽室,那裡的窗戶都是特殊處理過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中午過去找你一起吃飯。”
李瑤點點頭,拿起帆布包往門口走。經過玄關的穿衣鏡時,她停下腳步打量自己——長袖襯衫,牛仔褲,帆布鞋,像個普通的大學生,隻有在抬手時才能看到手腕上若隱若現的藍色血管,那是飄與人類最明顯的區彆。
“路上彆靠近玻璃窗。”蕭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正站在窗簾縫隙透出的光帶邊緣,一半身體在陰影裡,一半在光亮中,像是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李瑤回頭看了他一眼,拉開紗門走進樓道。
樓道裡彌漫著潮濕的黴味,聲控燈在她踏出第一步時應聲而亮,昏黃的光線讓她鬆了口氣。她快步下樓,推開單元門時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正午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澆在身上,帶來針紮般的刺痛。李瑤立刻加快腳步,沿著牆根的陰影往前走,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驚飛了停在垃圾桶上的麻雀。
街角的咖啡館門口撐著巨大的遮陽傘,幾個客人坐在露天座位上喝咖啡。李瑤猶豫了一下,還是繞開了那些暴露在陽光下的桌椅,從旁邊的窄巷穿過去。巷子裡堆滿了廢棄的紙箱和塑料瓶,牆壁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投下濃密的陰影。她走到巷子儘頭時,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等等!”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李瑤轉身看見一個穿著快遞製服的年輕人氣喘籲籲地站在巷口,手裡拿著一個棕色的包裹,“請問是李瑤小姐嗎?有您的快遞。”
李瑤接過包裹看了看,寄件人地址是本市的一家古籍書店,她想起來上周在那裡訂購了一本民國時期的詩集。簽完字後,她抱著包裹繼續往前走,陽光透過藤蔓的縫隙灑下來,在包裹上留下細碎的光斑,那些光斑接觸到紙張的地方,竟然微微泛起了焦黃色。
她心裡一驚,趕緊把包裹塞進帆布包,用外套蓋住。快步走出巷子時,圖書館的尖頂已經出現在前方的街道儘頭,那座百年建築的石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在陽光下閃著寶石般的光澤,卻在室內投下柔和的陰影。
李瑤推開沉重的橡木大門,一股混合著舊書和灰塵的冷氣撲麵而來,讓她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管理員是個戴著金絲眼鏡的老先生,看見她進來時點了點頭:“蕭先生已經打過電話了,古籍閱覽室在三樓左轉。”
“謝謝您。”李瑤輕聲道謝,踏上旋轉樓梯。樓梯的扶手被磨得光滑發亮,每一步都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進來,在台階上投下斑斕的光影,那些經過特殊處理的光線變得柔和,落在皮膚上隻有溫暖的感覺,不會帶來刺痛。
古籍閱覽室裡空蕩蕩的,隻有幾個老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李瑤選了個最裡麵的座位,拉開椅子坐下時,椅腿在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從帆布包裡拿出那本民國詩集,小心翼翼地翻開泛黃的紙頁,油墨的香氣混雜著淡淡的黴味鑽進鼻腔,讓她想起小時候祖母的閣樓。
書頁間夾著一張褪色的書簽,上麵用鋼筆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願你永遠活在陰影裡,遠離陽光的灼痛。”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卻讓李瑤的心臟猛地一縮。她忽然想起蕭琰昨天晚上在書房裡說的話,他說飄的存在就像這些古老的書籍,需要小心翼翼地嗬護,才能避免在時光中消散。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透過彩色玻璃照進來的光影也隨之移動,在書頁上投下流動的色彩。李瑤合上書時,發現自己的指尖在紙頁上留下了淡淡的藍色痕跡,像一滴墨水暈染開來。她趕緊用紙巾擦拭,卻發現那些痕跡反而變得更加明顯,像是要滲透進紙張的纖維裡。
“在看什麼?”蕭琰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李瑤嚇了一跳,手裡的紙巾掉在地上。他彎腰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然後在她對麵的座位上坐下,手裡拿著一個保溫桶,“我帶了午飯。”
保溫桶裡是清炒西蘭花和番茄雞蛋,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米飯。李瑤拿起筷子小口地吃著,蕭琰看著她吃飯的樣子,忽然伸手拂去她嘴角的一粒米飯:“今天有沒有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