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未散,血泥半乾。
清流關內外,活著的喧囂壓倒了死去的寂靜。
槊甲騎呼喝著押解一隊隊垂頭喪氣的降卒退往城關外的臨時圍欄。
兵刃撞擊聲、傷卒壓抑的呻吟聲、清理屍骸的馬車拖拽聲混在一起,空氣裡蒸騰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腥鹹汗臭,混雜著焦糊與塵土的氣息,衝得人鼻頭發酸。
幾個光著上身、滿身汙漬的降卒正用簡陋的工具掘土,草草掩埋同袍的屍身,動作麻木。
關城下吊著的甄應靖已近無聲,偶爾身體痙攣一下,引得繩套嘎吱作響!
“噠噠......噠噠......”
馬蹄聲敲打著硬實的鋪道石,由遠及近。
兩排略顯疲憊卻仍眼神警惕的護衛簇擁著太上皇緩緩穿過城門洞的陰影。
在城樓下微微一頓,才繼續前行,停駐在被擦洗過卻依舊殘留大片黑褐血跡的校場中央。
校場邊上,用幾根木頭杆子撐起塊破舊的油布棚子,勉強遮點日頭。
棚子底下,皇帝卸了甲,隻穿著玄色常服,背脊挺得跟槍杆子似的,坐在一張臨時搬來的破木凳上。
賈玌、史鼎、陳守年幾個沾血的將領,也圍在邊上,正低聲說著什麼。
慶帝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偶爾眼神掃過地上沒衝乾淨的血印子,那眼底深處,會“騰”地一下竄起一股被強壓下去的、暴戾的怒火!
馬蹄聲停下,棚子底下的人幾乎同時抬起了頭。
史鼎、陳守年、賈玌幾個看清來人,齊齊起身:“臣等參見太上皇!”
皇帝也緩緩起身,對著馬背上的太上皇,微微躬身,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父皇。”
太上皇沒立刻下馬,也沒叫起。
他就那麼端坐在馬背上,渾濁的老眼珠子,幽幽地釘在皇帝臉上!
來路上,那八百鐵騎衝陣、天子親斬大纛的消息......!
前無古人!
潑天的榮耀!
萬世流芳的威名!
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酸氣,混著不甘心,頂得他胸口發悶。
緊接著,那目光“唰”地一下,又死死黏在了賈玌身上!
這是他晚年最想得到的——男人!!
太上皇貪婪的目光在賈玌身上流連了足足幾個呼吸,那眼神裡的火焰才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嗤”地一聲熄滅了。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沉重的歎息。
像是放棄了什麼,又像是認命了。
罷了……罷了!
皇帝能有今日這斬纛之功,是他應得的!
是他拿命掙來的!
自古以來,哪朝哪代,有九五之尊甘冒奇險,親率兵馬,深入敵陣,隻為營救一個臣子?
他做了!
做得驚天動地!
而後,更是在這臣子的襄助下,親手劈了那逆旗,鑄就這不世功勳!
這功,這名,這威,就該是他慶帝的!
換了他自己......太上皇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自嘲。
即便同樣的機會擺在眼前,他這身老骨頭,這早已被權謀算計磨平了棱角的心氣......怕是也抓不住!
甚至會因為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太過凶險,太過“有失體統”而失之交臂!
他枯瘦的手鬆了鬆韁繩,在護衛的攙扶下,有些笨拙地翻身下馬。
“平身吧。”
聲音乾澀沙啞,沒什麼中氣。
史鼎、陳守年等人連忙謝恩起身,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
賈玌也沉默地站起,依舊落後皇帝半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太上皇沒再看皇帝,也沒再看賈玌。
他那對渾濁的眼珠子,慢悠悠地掃過這片簡陋的油布棚子,掃過棚子底下幾張沾著血汙和塵土的、臨時充當桌凳的破木板,最後落在那張唯一還算齊整的破木凳上——皇帝剛才坐的位置旁邊。
一個護衛機靈,立刻從旁邊又拖來一張同樣破舊的矮凳,放在太上皇身後。
太上皇沒客氣,撩起袍角,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那姿態,不像來視察剛結束的血戰,倒像是坐在自家後花園裡聽曲兒。
他微微合上眼,枯瘦的手指搭在膝蓋上,一副閉目養神、萬事不關心的模樣。
棚子底下,剛才被打斷的商議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史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向慶帝,眼神請示!
慶帝臉上那點因太上皇到來而強壓的波瀾早已消失,恢複了之前的平靜,隻是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流湧動,比剛才壓抑的怒火更沉、更冷。
我的他微微頷首,示意繼續。
“……陛下,”史鼎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迫,“為今之計,臣鬥膽直言,當務之急是即刻返回京師,主持大局!京畿不穩,則天下危矣!”
他說著,額角滲出的汗珠滾落下來。
本以為隻是江南甄氏作亂,誰能想到這把火竟燒穿了運河,燎到了天子腳下!
這盤棋,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