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在廊簷下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將兩道頎長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慶帝在前,賈玌落後半步,兩人踏著青石小徑,腳步聲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前廳的喧鬨已被遠遠拋在身後,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賈玌敏銳地察覺到慶帝此刻的沉默與來時不同,那雍容之下,似乎壓著一塊無形的巨石!
果然,走了約莫十數步,慶帝的腳步微不可察地慢了下來,他沒有回頭,低沉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
“天戈,朕今日前來,賀你母親康健,定你終身大事,本是喜事。然......”
他頓了頓,那短暫的停頓帶著千鈞之重。
“......然,數日前,朕收到一份自北疆八百裡加急的軍報。”慶帝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凝重,“一個不幸的消息。北疆......草原的格局,被打破了。”
“格局......被打破?”
賈玌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霍然抬頭,目光緊緊鎖住慶帝的側影:“陛下此言何意?莫非......草原,再次一統了!?”
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自太祖皇帝北逐殘元,裂其部眾為蒙古、韃靼兩部,百年間令其互相傾軋、內耗不休,方保得大慶北疆雖有摩擦,卻無傾覆之危。
平衡一旦打破,一個統一的、強大的草原帝國重新崛起,將是懸在帝國頭頂的利劍!
慶帝緩緩轉過身,廊下的燈光映照著他深沉如淵的眼眸,那裡沒有絲毫喜宴的餘溫,隻有冰冷的憂思。
他沉重地點了點頭,肯定了賈玌最壞的猜測。
“你此前出兵韃靼,解邊關之危,雷霆手段,確收奇效。韃靼主力不敢賭,其王庭震動,不得不遣使求和,撤回其劫掠的部眾。”慶帝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然......禍福相依。就在韃靼大軍北撤,途徑渾善達克沙地東緣的哈喇沁山口時……”
說到這,慶帝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他們遭到了蒙古汗王巴圖孟克之弟——烏力罕的伏擊!”
“烏力罕?”賈玌瞳孔微縮!
此人乃黃金家族主脈嫡係,其兄巴圖孟克雖為名義上的蒙古可汗,但近年來烏力罕憑借其過人的勇武和鐵腕手段,在部族中威望日隆,實際掌控著察哈爾等核心部族的兵權,是草原上真正的實權梟雄!
其野心,早已不是秘密!
“正是此獠!”慶帝的聲音帶著刺骨的寒意,“此人隱忍多年,暗中整合蒙古內部力量,鏟除異己,早已架空了巴圖孟克。
此次出兵韃靼使其內部本因怕後方動蕩而人心浮動。
烏力罕窺準這千載難逢之機,以替兄汗‘懲戒’背信棄義的韃靼為名,早已在哈喇沁山口布下重兵。
韃靼大軍歸心似箭,又自恃已與大慶議和,疏於防備,前鋒精銳被烏力罕親率的鐵騎衝散,後軍陷入混亂......一場慘烈的伏擊戰!韃靼可汗阿古達木的親衛拚死護主,卻難挽頹勢。更要命的是......”
慶帝深吸一口氣,吐出的字句如同冰碴:“......韃靼部中,掌管左翼萬戶的大將特木爾,臨陣倒戈!率其部眾反戈一擊,投向了烏力罕!
此獠早已被烏力罕重金收買,與其暗通款曲多時!內外夾擊之下,韃靼主力……近乎全軍覆沒!阿古達木可汗重傷被俘,其王庭在烏力罕和特木爾的聯軍猛攻下,三日即告陷落!”
賈玌靜靜地聽著,臉色在光影交錯中顯得越發冷峻。
渾善達克沙地邊緣的哈喇沁山口,地形險要,確是伏擊的絕佳之地。
特木爾的叛變,更是給了搖搖欲墜的韃靼致命一擊!烏力罕......此獠身為黃金家族主脈,手握大義名分,又兼具雷霆手段,其威脅遠超尋常梟雄!
“烏力罕此獠,處心積慮久矣!”慶帝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他等待這一刻,已不知謀劃了多少年!趁韃靼新敗、內部不穩之機,以雷霆之勢吞並其大部精銳和草場!再加上特木爾這等叛徒的投靠……
如今,漠南草原,烏力罕挾大勝之威,其聲威已如日中天!他旋即以其兄巴圖孟克‘年邁昏聵,無力統領全蒙古’為由,逼迫其退位。
線報稱,烏力罕將於一個月後在原韃靼王庭召集蒙古與歸附的韃靼殘部會盟,正式登基為汗,自號‘巴特爾汗’!
草原......百年分治之局,一朝傾覆!一個統一的、以黃金家族主脈為號召、由野心勃勃的烏力罕掌控的蒙古汗國,已然成形!”
——巴特爾汗!
——黃金家族!
這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賈玌心頭!
統一草原的蒙古大汗!
還是黃金家族主脈的梟雄!
這比預想的最壞情況來得更快,更迅猛,也更危險!
慶帝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沉重與憂慮:
“天戈,你當知這意味著什麼。一個統一強大的草原汗國,其兵鋒所向,必是我大慶萬裡河山!而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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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重重地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眉心,這個動作罕見地顯露出一絲力不從心,
“……我大慶剛剛經曆江南、京畿這場傷筋動骨的內亂!京營四大營,備武、練武二營在江南近乎覆滅,揚威、振威二營反叛被剿,再加上江南各地衛所的精銳折損……
前後損失的精銳可戰之兵,近乎......六萬——!
而接下來麵臨的,便是國庫空虛,民力疲憊......正是百廢待興、最為虛弱之時!”
廊下陷入一片死寂。
隻有夜風吹過簷角,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前廳隱約傳來的歡笑聲,此刻聽來竟有幾分刺耳。
賈玌沉默著,目光如寒星般閃爍,腦海中飛速掠過北疆的山川地理、兵力部署、後勤補給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