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玌身上的蟒袍在燭火下流轉著暗沉的紅光。
他目光沉靜,逐一掃過身前這些激動難抑的賈家子弟。
眼前,是身著伯爵常服、氣宇軒昂的賈蓉;是穿著嶄新子爵服飾、身姿挺拔的賈琮與賈芸;是官袍在身、神色精乾的賈薔;
甚至連站在稍遠處的賈蘭、賈環等人,雖無爵位,卻也皆身著象征生員身份的襴衫,目光清亮,再無往日畏縮之態。
一張張年輕的麵孔,或因激動而泛紅,或因感慨而含淚,但無一例外,眼神皆炯炯有神,透著曆經磨礪後的堅毅與蓬勃朝氣,
與數年前他初回賈府時,所見那群鬥雞走狗、渾噩度日的紈絝膏粱,已是雲泥之彆!
昔日種種不堪,譬如昨日死;
今日般般氣象,皆在眼前生。
賈玌負手而立,唇角不禁微微上揚,勾勒出一絲極淡卻真切的笑意。
這,才是他想要的賈家。
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紅樓夢中人,不該沉溺於溫柔富貴鄉,最終落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而當如眼前這般,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憑自身之力,掙出一番天地,護佑家門,匡扶社稷!
看著這群已然脫胎換骨、可堪大用的賈家子弟,再回想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謀劃、沙場搏殺,賈玌心中那片始終繃緊的弦,似乎於此刻悄然鬆動。
‘如此......便好。’
他在心中默念,無聲地喟歎。
‘護佑家門,使之免於傾覆之禍;砥礪子弟,使之各有所成,能撐起門庭,延續榮光......’
‘我之心願,至此,也算......了卻大半了!’
賈玌心中念頭轉動,那絲釋然的笑意漸漸收斂,沉聲道:
“祭祖已畢,心意已達。”
他略一停頓,繼續道:
“然,今日乃大行皇帝駕崩之日,舉國同悲。我等雖沐皇恩,獲此殊榮,更當時刻謹記臣子本分,恪守國喪之禮。”
“府中已備素齋,各自回去,安靜用飯,不得飲酒,不得嬉鬨,更不得有任何絲竹宴樂之聲。”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掃視全場:
“自即刻起,闔府上下,務必修身自省,素服齋戒,靜待宮中旨意,預備明日入宮哭臨。任何人不得懈怠,不得行差踏錯,以免徒增禍端,辜負天恩,更愧對列祖列宗之期許。”
“都聽明白了?”
眾人神色一凜,方才的激動與歡欣迅速被肅穆所取代,齊齊躬身應道:
“謹遵族長教誨!”
賈玌微微頷首,不再多言,隻道:“散了吧。”
聞言,眾人依序轉身,懷著滿腔的榮耀與感慨,準備退出這莊嚴肅穆的宗祠。
賈寶玉隨著人流茫然地移動著腳步,跟在眾人之後。
兄弟叔侄們振奮的背影、低聲交談中流露出的自豪,尤其是最前方那道如山嶽般令人仰止的朱紅身影,像無數根細針,刺得他無所遁形。
就在他將要邁出祠堂高高的門檻時,腳步卻猛地一頓。
鬼使神差地,他回過頭。
目光越過空曠的祠堂,猛地定格在香案之後那高懸的先祖畫像之上——寧國公演公不怒自威,榮國公源公目光如炬,二代榮國公代善公儒雅中透著剛毅......
畫像上那一道道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百年時光,冰冷地、失望地審視著他這個不肖子孫!
這目光如同醍醐灌頂,又似萬箭穿心!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之意,猛地壓過了所有的茫然與羞慚,讓他渾身劇震。
前方,那朱紅色的身影即將消失在祠門外的暮色中。
賈寶玉猛地吸了一口氣,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朝著那背影,朝著所有尚未遠去的族人,情不自禁地大喊道:
“二......二哥!”
這一聲呼喊,石破天驚,瞬間將所有人的動作都定格在了原地!
正準備跨出門檻的賈璉猛地回頭,以為賈寶玉在喚他,卻見對方的目光越過自己,直直落在那道朱紅身影上。
他頓時會意,原來寶玉叫的並不是他。於是斂了神色,悄然收聲,不再多言。
而已走出幾步的賈蓉、賈薔等人愕然轉身。
賈政更是驟然停步,臉色鐵青地看向聲音來源,還以為這不自知的孽障又想搞出什麼幺蛾子!
然,待眾人轉身,看到的卻是——
隻見賈寶玉獨自站在祠堂門口,背對著先祖畫像,臉色煞白,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但他卻死死咬著牙,目光不管不顧地、直直地鎖定了前方那聞聲停步、正緩緩轉過來的朱紅色身影!
“寶玉......有事,”賈寶玉迎著所有驚詫、疑惑、甚至是不悅的目光,“想與二哥單獨一談!懇請二哥......成全!”
“哦豁——”
祠內外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與抽氣聲!
往日裡見了賈玌......便恨不能繞道走、隻在內幃廝混的寶玉,今日竟敢在宗祠重地、剛行完大禮的關頭,當眾開口說要與賈玌私下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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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令人難以置信!
賈政氣得額角青筋暴跳,在他看來,這孽障定然又是哪根筋搭錯了,或是想在此等重要場合嘩眾取寵,甚至是想為他那“不愛經濟文章”的論調辯解!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伸手指著賈寶玉,厲聲怒吼道:
“孽障!放肆!此地是你能胡鬨的地方嗎?!還不給我滾回去!忤逆了先祖,你擔待得起嗎?!滾!”
怒吼聲在祠堂內回蕩,帶著毫不掩飾的怒其不爭與巨大的尷尬。
然而,麵對父親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賈寶玉身軀劇烈一顫,臉色更白了幾分,但他竟沒有像往常那樣畏懼退縮,或是用那些歪理來辯解。
他硬生生頂著賈政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牙關緊咬,甚至將原本有些佝僂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他沒有看賈政,而是再次將那雙充滿了複雜情緒——羞愧、決絕、懇求——的眼睛,執拗地望向台階之上的賈玌,重複道:
“寶玉......懇請二哥成全!”
這一幕,再次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寶玉竟然硬頂了政老爺的嗬斥?!
眾人看向賈寶玉的目光,頓時從最初的驚訝、看笑話,變得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這......似乎不像胡鬨?
台階之上,賈玌的目光落在賈寶玉身上,將對方那強撐著的倔強、眼底深處的羞愧以及那份破釜沉舟的決然儘收眼底。
他確實有些意外。
對於這個銜玉而生的賈寶玉,他並非沒有嘗試引導,但收效甚微。
久而久之,他便也將其歸為“不可強求”之列,隻要其不行差踏錯,危及家族或是壞了他定下的規矩,便也由他去了。
卻萬萬沒想到,今日在此情此景之下,竟是賈寶玉以這樣一種方式,自己主動站了出來。
有點意思。
賈玌心中念頭微轉,麵上卻不動聲色。
他抬手,輕輕一揮,一個簡單的動作,瞬間止住了還想繼續嗬斥的賈政。
賈政一口氣憋在胸口,臉色漲得通紅,卻不敢違逆,隻能狠狠瞪了賈寶玉一眼,悻悻退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賈玌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
隻見賈玌目光依舊看著賈寶玉,片刻後,唇角動了一下,聲音沉穩地開口:
“可。”
一個字,再次定下了乾坤。
隨即,他目光掃向眾人,便繼續道:“爾等先行散去。寶玉,你隨我進來。”
說罷,便轉身率先重新步入了香煙尚未散儘的宗祠之內。
“......是!”
儘管心中好奇得如同百爪撓心,但無人敢違抗族長之命。
以賈蓉、賈璉為首,眾人皆躬身應下,帶著滿腹的驚疑、猜測與難以置信,依序安靜地退出了祠堂,並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祠門。
“哐當。”
祠門合攏的輕響過後,燭火通明的祠堂內,隻剩下身著朱紅蟒袍的賈玌與下方臉色蒼白卻目光執拗的賈寶玉兩人,以及層層疊疊、默然肅立的先祖牌位。
賈玌負手而立,並未催促,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
賈寶玉孤零零地站在下方,承受著來自賈玌的目光,方才鼓起的勇氣仿佛正在流逝。
終於,賈寶玉猛地吸了一口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
“二哥!”他再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寶玉......寶玉是來向二哥請罪的!”
“請罪?”賈玌眉梢微動,聲音平穩:“你何罪之有?我並未聽聞你惹出什麼禍事!!?”
“非是近日......”賈寶玉哽咽道,“是往日!是寶玉往日糊塗,屢屢辜負二哥教誨,甚至......甚至心存怨念,不識好歹!”
“哦?”賈玌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指的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