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此時開戰,無異於以卵擊石。”
“正是如此。”阿爾斯楞見大汗清醒過來,歎了口氣,繼續分析道,“我們若執意不肯罷兵,繼續攻打西遼,試圖吞並其地,大慶絕不會坐視不管。”
“中原王朝千百年來,對我們草原的策略從未變過——分化、削弱、遏製,絕不容許出現一個統一的、強大的草原帝國。我們如今雖是部落聯盟,但若吞下西遼,實力大漲,必然觸及慶人的底線。”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愈發銳利,壓低了聲音:
“大汗,您定還記得奴兒乾都司的蘇察哈禮,以及他所處之位是何等險要。其軍若出,可直插我草原腹地,威脅遠勝正麵之敵。”
"那年慶國內亂,我部與韃靼一同南下,結果蘇察哈禮直撲韃靼王庭,使其急於回援。反倒讓我們得以整合草原。"
"但今時不同往日!若我們拒撤兵,蘇察阿禮必會直取我部後方王庭。屆時前有堅城未克,後有精騎來襲,腹背受敵,危在旦夕!"、
烏力罕聞言,瞳孔驟然收縮,而後慢慢變得清澈!
阿爾斯楞見狀,語氣稍緩,旋即露出一絲思索的神情:
“不過......從方才那位沈使者的表現來看,他雖有恃無恐,卻似乎並無意主動尋死以製造開戰借口。這或許表明,慶帝此刻的主要意圖仍是威懾和調停,未必真想立刻重啟一場大戰。但是......”
“但是......”烏力罕的聲音突然響起,接過了阿爾斯楞未竟的話,“但是絕不意味著他們會放任我們壯大。”
阿爾斯楞見狀立即收聲,微微垂首,做出聆聽的姿態。這位睿智的軍師很懂得在適當的時候將舞台讓給自己的大汗。
烏力罕起身走到帳中,一束陽光從帳頂通風口直射而下,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龐。
他仰麵迎著天光,望著那些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你說得對。中原王朝遏製草原,是刻在骨子裡的。”目光穿透帳頂,帶著冷冽的嘲諷,“特彆是對我們這些......在他們眼中的‘前朝餘孽’。”
烏力罕的手指摩挲著手中的聖旨,陽光將他的麵容分割成明暗兩半:“他們寧願看到分裂的草原,也絕不容許強大的蒙古。西遼就是紅線。越線之日,便是兵鋒相見之時。”
阿爾斯楞見大汗已然道破天機,便知無需再多言。他緩緩閉上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沉默下來,將所有未儘之語都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帳內重歸寂靜,唯聞帳外風聲嗚咽。
烏力罕獨立於光柱之中,凝視著手中那卷沉甸甸的詔書,萬千思緒最終化作一聲悠長而複雜的歎息。
接著,他忽然開口,像是在問阿爾斯楞,又像是在問那帳頂透下的天光:
“阿爾斯楞,你說......這長生天是不是在跟我們開玩笑?”
“我烏力罕,十六歲上馬提刀,用了整整二十年,流了不知多少血,折了不知多少兄弟,才勉強把草原上這些散沙一樣的部落攏到一塊兒......
眼看著,眼看著終於有了點當年祖先們崛起時的模樣,以為總算能帶著族人重現大元昔日的榮光,就算不能南下中原,至少也能讓蒙古人的聲音再次讓整個草原顫抖......”
他說到這裡,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苦澀與自嘲,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可偏偏......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遇上了這樣的對手。那個慶國皇帝,那個賈玌......就像兩座搬不動的大山,死死壓在我們頭頂。”
“有時候我真想問長生天,既然生了我烏力罕,為何又要生出他賈玌?既然給了蒙古人彎刀和戰馬,為何又要給慶人如此國運和帥才?”
烏力罕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穿透了帳幔,看到了那片他夢想馳騁卻終究難以逾越的廣袤土地——中原!!!
“這感覺,就像雄鷹振翅欲飛,卻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雙腳;就像河流奔湧向東,卻撞上了劈不開的巍峨山脈......空有萬丈雄心,難敵天命與人勢啊。
或許......重現大元榮光,入主中原,終究隻能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實現的夢了。”
阿爾斯楞聞言一怔,而後大驚,下意識開口:"大汗......"
烏力罕卻猛地一抬手,製止了他未儘的話語。
“不必說了。”
烏力罕的聲音已然恢複了平時的冷硬與沉穩,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詔書上。
“夢,終究是夢。眼前的路,還得走下去。”他緩緩卷起那明黃的絹帛,指尖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都捏碎在其中,“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傳令下去......明日拂曉,撤圍,退兵三十裡。”
阿爾斯楞沒有回應,望著光中的身影,淚水不自覺地從眼中流出。
二十年的草原,二十年的血。
彎刀劈開的疆土,馬蹄踏出的版圖,終究敵不過遠方都城落下的一筆朱墨!
那卷黃綢輕輕一展,就壓塌了蒙古大汗最後的脊梁!
阿爾斯楞緩緩跪倒在地,第一次不敢抬頭看他的大汗。
天光裡,最後一個真正的蒙古可汗,就這樣斷了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