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子裡密密麻麻用端正的小楷寫滿了人名,每一個人名的下方甚至詳細注釋著此人的為人脾性,偏好以及身份職位。
一些名字後方畫上了圈,有一些卻又將圈劃去,重新塗了一個叉。
甚至就連前幾日因趙構廷議發怒,被殃及罷官免職的官員也做了備注。
趙瑗怔在了原地,過了半晌,才看向一旁的範衝。
“老師,這東西是?”
“這是老夫曾經治學時記下的學生名冊。”
見趙瑗還在發呆,範衝笑罵一聲,怪道:
“怎麼?莫非你以為老夫在入宮教你和潤夫之前,就沒收過其他學生?老夫教的這些學生,一個個的本事可不比你趙元永差,有些人心中清明,行路筆直,老夫便在上麵畫了圈,有些則在路上丟了本心,踏錯了歧途,老夫就給他畫上了一個叉,到頭來這冊子裡的名字還是被我的叉叉占了大半。”
這冊子幾乎涵蓋了南宋大大小小各處職位的官員人脈,其價值已經遠勝過千金,可卻也藏著範衝的一輩子,趙瑗隻覺得拿在手上有些燙手。
“老師,這冊子太過貴重,你就這樣交給學生,若是...”
範衝眼睛一瞪,罵道:
“呸,你小子若是還要在老子麵前裝著明白揣糊塗,我就拿戒尺給你屁股重新打開花!彆當老夫不知道你心裡其實樂開了花!老夫在這冊子上寫寫畫畫了半年,還能看不懂你在想什麼?”
範衝見趙瑗噤了聲,原本拔高的聲音又低了下來。
“你和潤夫是老夫最費心力教的兩個學生,你原本純良順直有餘卻缺了果敢,人前總是過於畏怯怵懦,潤夫那小子比你年小,他倒是和你相反,處事大膽卻少了顧忌,老夫雖覺得你日後能成一位賢君,可卻還是救不了這殘缺的大宋,結果再好也就隻能守著這殘破山河苟延殘喘罷了。”
趙瑗聽著範衝對自己看似褒獎,卻言辭犀利甚至有些刻薄的點評,沒有反駁。
記了一輩子名錄的範衝並沒有看錯,曆史上的宋孝宗絕對是南宋諸帝中唯一欲有作為的君主,他性格仁善,愛民如子,即位之初更是滿懷雄心的平反嶽飛,發動隆興北伐,試圖恢複故土,洗雪國恥。
更是整頓吏治,裁汰冗官,賑濟百姓,南宋在他的手上難得的出現了安定局麵,更被後世史家稱作“乾淳之治”。
可北伐的慘敗,南宋難以根治的腐敗,以及趙構那如同泥潭般的權利掣肘,也使得他的雄心再難存進。
宋孝宗或許是一名賢主,卻的的確確無法成為能夠徹底改變南宋命運的人。
在他看來,南宋需要的不是守成賢君,而是一個能扶樓廈之將傾,挽狂瀾於即倒的梟主。
雖然趙瑗作為後來者,頗為讚同範衝的看法,不過範衝說的這些話,若是被有心人傳揚出去,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禍亂之言。
尤其是在秦檜遇刺這樣的風口浪尖上,實在是太過激進了一些。
所以趙瑗隻能假模假樣的勸道:
“老師,時局動亂,小心慎言。”
卻沒曾想,被範衝噴了滿臉的口水。
“慎言個屁,莫非你還會給老夫賣了不成?老夫能看走眼你一次,還能看走眼第二次?”
之前看走眼過?
趙瑗一呆,便明白了範衝指的是看走眼了什麼。
他很想告訴這位老人,他其實並沒有看走眼,隻是因為原本的趙瑗不在了,如今站在他麵前的雖是同一具身體,卻是完全不同的靈魂。
但他不能說,隻能眨眨眼,佯裝無辜道:
“老師,學生哪裡能讓您看走眼。”
範衝瞪了趙瑗許久,才擺手道:
“罷了,你小子就這樣繼續藏著倒也不算壞事,如今那位雖折了一爪,卻還在壯年,根基深厚,你而才出宮建府,尚還未有根基,是該繼續藏拙,在淵的潛龍總要打磨好尖牙,等到風雲際會時再出世也不遲。”
老師和學生都是極為聰明的人,老師將話說在明麵上,是因為他一生見了太多風雨飄搖,如今已不畏風雨。
不是真學生的學生將話藏著說,是因為他在狂風暴雨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就算是趙瑗自詡處事如何小心謹慎,範衝今日也足以讓他心裡有一絲鬆動。
所以他還是沒有忍住,像學生請教一樣開口問道:
“那老師可知何時才是風雲際會的時候呢?”
範衝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好像他今日前來就是為了等這句話一樣。
他看著趙瑗一字一句的說道:
“隻要那條潛龍做好了被雷劈得遍體鱗傷,也能護住淵中遊魚的準備時,那龍說何時,就是何時。”
範衝離開建國公府的時候,已經快要到了半夜。
這位曆經南北宋朝飄搖風雨的老人步伐走得很輕快。
趙瑗親自將他送到了國公府門口,臨上馬車前,老人突然拽過趙瑗低聲說道:
“民心救不了必死之人,但人心可以,那本名冊裡可以用的不隻是那些被畫了圈的人,有些時候小人比正人更好用,就比如今天被你嚇跑那位。”
範衝說罷,也不等趙瑗回話,便上了馬車,一陣催促聲中,馬車在趙瑗的視野裡揚長而去。
趙瑗在府外又站了一會兒,才被跟在身後不遠的茴香強行將自己攙扶回了屋裡。
範衝的馬車上,侍奉了範衝大半輩子的馬車夫聽到車廂內傳來的輕哼,那是今早大人在坊市吃麵時,路過孩童們唱的歌謠。
因為這首歌謠,連續好幾天沒有睡好覺的老大人連數十年如一日,不論風吹雨打都要吃上一碗的堿水麵都沒吃完,匆匆忙忙趕回了家,又匆匆忙忙趕到了建國公府上,甚至連今日書孰的課都沒有去上。
車夫隔著馬車對車廂內的範衝笑道:
“看來老爺心情總算好了,今晚我家那婆娘煎的安眠湯怕是白煎了。”
車廂裡傳來範衝的聲音。
“心情好?你是不知道,老子險些沒在建國公府裡給人氣死!”
車夫笑得更大聲了。
“哈哈,這年頭還能讓老爺生氣的人可不容易找,要有機會我老崔倒想見見這建國公究竟有什麼能耐。”
“哼,那臭小子能耐可比我教他那會兒大多了,要不是那姓秦的被人弄死,加上李家女娃娃帶回來的消息,我都想不到這小子藏得這麼深。”
“藏得深才好,這年頭隻有藏得深的人才能做得成事,老爺你前些日子不還罵嶽將軍木頭腦袋,要是朝堂上的本事能有他打戰的一半厲害,都不至於被人弄進大理寺吃發黴的爛餅子,說來也氣,嶽將軍怎麼就真回來了!他看不出那是催命符嗎?”
“他不是看不出來,鵬舉就是看得太明白了,才必須得回來。”
“為什麼,莫非金人還真能打贏嶽將軍?”
“因為坐江山的人不敢贏,也不想贏,那他嶽鵬舉本事再大,就算把金廷捅了個對穿,都不算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