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策一結束,湯和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時鐵甲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臉上的皺紋裡都透著一股火燒火燎的急切。
他要立刻返回濟州島,與俞通源商議,然後將這些措施全部落實下去。
先前不知道怎麼發展水師,他像個摸著石頭過河的瞎子,對著一堆銀子和兵卒不知往哪使力,如今朱高熾把路都鋪到了腳邊,連該踩哪塊石頭都指得清清楚楚,這要是還乾不出名堂,他湯和還有什麼臉麵坐在水師提督的位置上?
“殿下,老臣這就告辭了!”他抱拳行禮,動作都比來時快了幾分,“濟州島那邊還等著回話,俞通源那老小子怕是早就急得搓手了!”
話音一落,湯和轉身就準備離去,卻被朱高熾一把拽住。
“湯老先彆急著走,咱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朱高熾笑眯眯地開口道。
聽到這話,湯和頓時來了興趣。
隨後一行人進入造船廠最深處,那裡正有一艘龐然大物。
這段時間,天津造船廠就像被撒了肥料的莊稼,眼看著往上躥。
朱高熾把後世的造船圖紙翻了個遍,從船底的龍骨怎麼拚接更抗浪,到船帆的角度怎麼調更省勁,都標得清清楚楚,還特意讓人按圖紙做了小木船模型,讓工匠們對著模型琢磨。
遇上難懂的地方,他就蹲在工地上,拿根木棍在地上畫,用“水流像推磨盤”的比方講船舵的原理,連最老的木匠都聽得連連點頭:“原來這船底的弧度,藏著這麼大的學問!”
更要緊的是,廠裡的工匠越乾越有勁頭。
技術最好的王師傅,上個月剛從一進院搬到二進院,兒子上學堂還得了先生誇獎,他現在帶徒弟恨不得把吃飯的本事都掏出來;年輕工匠們見學手藝能漲工錢、能換大房子,夜裡都捧著圖紙在燈下啃,連夥房的大師傅都說:“現在的工匠,吃飯都在聊‘怎麼把船板拚得更嚴實’。”
再加上朱高熾弄的新法子——把造船分成“下料、拚接、上漆”好幾道工序,誰拿手什麼就專乾什麼,就像地裡分工插秧、割稻一樣,效率一下子提了上來。
老木匠專管畫龍骨線,年輕力壯的負責抬木料,心靈手巧的專打船釘,連學徒都有自己的活計,整個船廠像台轉得飛快的機器。
所以這陣子,船塢裡總能傳出“新船下水”的吆喝聲。
雖說時間短,像福船那樣能闖遠海的大家夥還沒影兒,但十來艘專門捕魚的“快蟹船”已經造好了——船身不大,卻靈活得很,裝著新設計的漁網絞盤,漁民搖著櫓出去,一天能多撈兩成魚。
“您瞧這船板,拚得嚴絲合縫,擱在水裡三天都不帶滲水的!”一個老工匠領著朱高熾等人一邊走,一邊摸著新船的船幫,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照這勢頭,再過半年,造福船也不是難事!”
捕魚的巨大成功像一顆石子投進天津港的水麵,激起了層層漣漪。
百姓們親眼瞧見那十萬斤魚獲堆成山,嘗到了海魚的鮮美,更看到了靠海吃飯的盼頭——原本隻敢在近海撒網的漁民,開始琢磨著往深海走;連些種地的農戶都動了心,盤算著湊錢買條小船,跟著漁民學撒網。
這股出海的熱乎勁,正好給了天津造船廠練手的機會。
“百姓要什麼樣的船,咱們就造什麼樣的船。”先前朱高熾對造船廠管事囑咐,“漁民說近海風浪小,要靈活輕便的;想往遠些走的,就得多裝些淡水和乾糧,船身得穩當;還有人想搞拖網捕魚,就得在船上裝絞盤、加固甲板。”
於是,造船廠匠人立刻記在心裡。
先造一批兩三丈長的小漁船,用的是最基礎的榫卯拚接,讓新手木匠練手熟活兒;再試著造帶艙室的中型漁船,加裝簡易的遮陽棚,供漁民在船上過夜;遇到漁民提的點子——比如“能不能在船尾加個活板放漁網”,老工匠就帶著徒弟們在圖紙上畫、在木頭上試,直到做出合用的樣式。
每造好一艘,就讓漁民們拿去試航,回來反饋哪裡不好用——“船舵太沉,女人家轉不動”,就改小尺寸;“艙底積水快”,就加一層防漏木板。
工匠們在一次次修改裡摸透了“捕魚船”的門道,從最初的“能下水就行”,到後來能根據海域深淺、漁網大小來調整船型,手藝不知不覺就精進了。
“您看這船,”一個年輕工匠指著剛下水的新船,臉上帶著得意,“前兩次試航,漁民說船身有點晃,我們照著您給的法子,把龍骨加粗了三寸,這次穩當得很!”
朱高熾看著那艘船在海麵上靈活轉向,笑著點頭:“就是要這樣。先把捕魚船造精了,摸透了木料的性子、拚接的訣竅、抗浪的道理,將來造更大的福船、更結實的戰船,心裡才有數。”
百姓出海的需求推著船廠往前走,船廠造的船又反過來讓百姓走得更遠——如此一來,捕魚的範圍越來越廣,造船的手藝越來越熟,就像兩股擰在一起的繩子,越拉越緊,共同朝著那片遼闊的海洋延伸。
等哪天漁民們駕著船廠造的船,能到從前想都不敢想的遠海捕魚,這造船廠的本事,也就練到家了。
一行人往造船廠最深處走去,越靠近船塢,木料的清香就越濃,直到腳下的黃土變成夯實的船台,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被前方的龐然大物吸了過去。
那是一艘尚未完工的大船,此刻還隻是一副黝黑的龍骨,像一頭伏在地上的巨獸。
可單看這骨架就足以讓人咋舌——從頭到尾量下來,足有二十多米長,最寬處竟有七八米,船身線條是少見的上窄下寬,底部弧度平緩,和大明傳統福船那高聳的船首、陡峭的船尾比起來,簡直像另一個物種。
幾根碗口粗的主龍骨斜斜撐起,在陽光下投下交錯的陰影,透著一股沉穩的力量感。
龍骨旁圍了幾十號人,造船的師父們都踮著腳往前湊,連最年輕的學徒都伸長了脖子。
人群最前麵站著廠裡最有經驗的王匠師,他手裡捏著根木尺,正對著龍骨比劃,背後豎著一塊漆黑的大木板——那是用桐油浸過的硬木拚成的“黑板”,上麵用白色石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畫著船身剖麵的草圖,還有幾個歪歪扭扭的鯨魚圖案。
朱雄英繞著龍骨走了半圈,越看越覺得新奇,忍不住拉了拉朱高熾的袖子:“高熾!你這是準備造什麼船?這模樣,既不像捕魚的快蟹船,也不像運貨的漕船啊。”
朱高熾望著那副龍骨,眼裡閃著光,轉頭對他笑道:“這是捕鯨船。”
“捕什麼?”朱雄英以為自己聽錯了,眉頭蹙起,聲音都拔高了幾分,“你是說……捕鯨?”
朱高熾笑嗬嗬地點了點頭。
“沒錯!捕鯨!”
“你們也可以稱之為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