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聽後臉色一正。
他這輩子跟蒙古人打了無數仗,太清楚嶺北的分量——那是蒙古草原的心臟,是曆代遊牧民族崛起的根基。
控製了這裡,就能像站在山頂上俯瞰整個漠北,哪個部落敢異動,駐軍立馬就能撲過去鎮壓;蒙古人要是想南下,嶺北的守軍能先一步堵死他們的通道,等於給大明北疆安了道鐵閘,戰略意義不言而喻。
可偏偏嶺北離大明腹地太遠,遠得讓糧草補給成了剜心的難題。
從北平往嶺北運糧,光是陸路就有千裡之遙,還要穿過戈壁、翻越山嶺,遇上風沙、暴雪,商隊動不動就被困在路上。
粗略算下來,運一石糧到嶺北,路上得消耗三石甚至更多,損耗大得能讓戶部的官兒哭暈在賬房裡。
趕上災年,內地糧食本就緊張,哪還有餘糧往嶺北送?
隻怕駐軍常常得靠打獵、挖野菜充饑,凍餓而死的士兵,比戰死的還多。
這難題像根刺紮在老朱心頭——丟了嶺北,北疆門戶大開;守著嶺北,錢糧消耗就是個無底洞。
他也想過讓駐軍自己屯田,可嶺北天寒地凍,能種的作物有限,收的糧食連塞牙縫都不夠;也想過讓蒙古降兵去運糧,又怕他們趁機作亂。
這段時間,關於是否舍棄嶺北,光是為嶺北的糧草,朝堂上吵了無數次,老朱自己也愁得整宿整宿睡不著。
文臣縉紳普遍的論調,那都是舍棄嶺北。
在他們眼中,嶺北苦寒貧瘠,既產不出多少糧食,又收不上多少賦稅,純粹是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之地。
如今朝廷既然生擒了北元大汗,蒙古的根基已斷,根本沒必要再耗著嶺北——不如率軍撤出,把長城修繕加固,在關內構築穩固防線,任由蒙古各部在草原上互相廝殺、自生自滅。
反正他們沒了正統大汗,成不了氣候,大明隻需要隔岸觀火,偶爾出兵敲打一番即可,何必把銀子扔在那片不毛之地?
相反,如果朝廷堅持向嶺北派遣駐軍,那便是無底洞般的投入。
不說彆的,光是糧草就得從關內千裡迢迢運送,路上損耗驚人;駐軍的冬衣、軍械、戰馬,哪一樣不需要海量人力物力財力去支撐?
而且這不是一次性投入,是年複一年的持續消耗。
即便嶺北部分河穀地帶可以屯田耕種,可那裡無霜期短,土壤貧瘠,又常遭風沙侵襲,想要讓駐軍將士靠著屯田做到自給自足,簡直難如登天。
文臣們算過賬,就算風調雨順,沒有戰亂乾擾,少說也得耗費幾十年時間,才能讓屯田產出勉強夠駐軍食用,這期間朝廷的投入,足以讓江南再修一條大運河了。
他們還常拿忽必烈舉例,當年忽必烈入主中原後,沒忘了嶺北這塊龍興之地,特意從內地抽調大量駐軍,又強遷百姓去屯田,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財力,前後折騰了數十年,才把克魯倫河、鄂爾渾河流域那些可供耕種的地方勉強開拓出來,還自欺欺人地稱作“塞上江南”。
可即便如此,嶺北的糧食產出也從未真正滿足過駐軍需求,多數時候還得靠中原調撥錢糧輜重。
如今大明剛定天下,百廢待興,哪有閒錢閒力去填這個窟窿?倒不如趁早收手,把資源用在關內民生上,才是正道。
但軍方怎麼可能就這樣舍棄嶺北?在武將們眼裡,文臣的論調簡直是紙上談兵。
拋開嶺北俯瞰漠北、遏製草原部落的戰略價值不談,這片土地是無數將士用命打下來的——當年徐達北征,藍玉奔襲捕魚兒海,多少弟兄埋骨在嶺北的戈壁草原,才換得生擒北元大汗、將大明旗幟插上這片土地的結果。
就這樣白白舍棄,開什麼玩笑?
那對得起犧牲的袍澤嗎?往後史書上該怎麼寫?說大明將士浴血奮戰奪下的疆土,轉頭就因“耗費錢糧”而拱手讓人?
這不僅是丟了土地,更是寒了全軍將士的心。將來再要他們衝鋒陷陣,誰還肯拚命?
武將們一次次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嶺北丟了,蒙古人用不了十年就能緩過勁來,到時候他們南下,難道又要讓百姓遭兵災?”、“長城防線再堅固,也擋不住草原騎兵的襲擾,守住嶺北,才能把戰場擺到敵人的地盤上!”
正因為如此,老朱也是頗為頭疼。
文臣說的是財政實情,武將講的是軍國大事,兩邊都有道理,偏又針鋒相對。
他既舍不得嶺北的戰略要地,又扛不住持續投入的錢糧壓力,朝堂上吵得越凶,他心裡的天平就越難平衡,常常對著地圖琢磨到深夜,也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但是現在,小胖墩朱高熾卻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思路!
或許嶺北真能夠做到自給自足呢?!
老朱頓時就坐直了身體,滿臉希冀地看向朱高熾。
“熾兒,快說說你的想法,具體怎麼個章程?”
“皇爺爺彆急,聽孫兒說。”朱高熾知道他的顧慮,連忙往前湊了湊,指著地圖上嶺北的河穀地帶道,“在嶺北設貿易中心,好處太多了。其一,嶺北的戰略價值不用多說,可它對咱們來說,一直像塊飛地——駐軍得靠內地運糧,光路上的損耗就夠心疼的,成本太高不說,遇上風雪還可能斷供。”
聽到這話,老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這正是麻煩的地方,也是那些文臣縉紳主張舍棄嶺北的理由。
但這條草原商路打通後就不一樣了:嶺北的駐軍可以一邊屯田,種些耐寒的青稞、燕麥,還有能在沙地裡紮根的蕎麥,把河穀兩岸能開墾的地都利用起來;另一邊守著貿易中心做買賣,咱們的茶葉、鐵鍋、食鹽,都是蒙古人過冬的命根子,他們手裡有的是牛羊、皮毛、奶酪,正好拿來換。”
“換過來的牛羊,既能當軍糧,又能繁殖存欄;換過來的糧食,不夠了還能轉手賣給往來的商隊,從中賺些差價。雙管齊下,用不了三五年,駐軍的糧草就能自己補上,完全能做到自給自足。”
朱高熾加重了語氣,“到時候,朝廷再也不用從北平、山東調糧,省去的不僅是幾百萬兩的運費,還有押送糧草的民夫、士兵,這些人能放回田裡種地,能編入衛所練兵,都是實打實的好處。”
頓了頓,朱高熾又補充道:“更要緊的是,貿易做起來了,自然會有漢人商人跟著商隊去嶺北落腳,開鋪子、辦作坊,甚至開荒種地。人一多,就有了村鎮的模樣,駐軍的家眷也能遷過去,將士們在那兒紮了根,守土的心氣兒才更足。到時候,嶺北就不是孤零零的軍營,而是有煙火氣的疆土,這比單純派多少兵去守都管用。
聽到這話,老朱的呼吸猛地一滯,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扶手。
他太清楚嶺北駐軍的難處了——先前北伐的時候,光是給嶺北運一次糧,就凍死了三百多民夫,糧草在路上損耗了近四成,最後送到軍營的,還不夠士兵們吃兩個月。
戶部每次報賬,嶺北的糧餉都像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可若是打通了商路呢?
老朱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點著,朱高熾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在他心頭撥開一層迷霧——屯田能解決部分口糧,貿易能補上缺口,甚至還能賺錢,這不就把“飛地”變成了能自己造血的據點?
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做虧本買賣,若是嶺北能從“耗錢窟”變成“搖錢樹”,文臣們再想反對,也沒了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