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努烏拉山的雪線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寒風卷著碎雪掠過山巔,卻吹不散河穀裡悄然彙聚的殺氣。
五路明軍在山腳下的密林裡完成了彙合。
六千騎兵的中路軍、左路的斥候營、右路的側翼……三萬騎軍像水流歸海般聚成一股,甲胄上的積雪融化成水,在衣襟下結成薄冰,卻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響。
李文忠勒著馬韁立在高處,望著遠處木倫河穀蒸騰的水汽,低聲清點各隊傷亡——連日來剿滅十多個瓦剌部落,折損的兵士不足三百,戰馬倒斃的數量甚至比人還多些。
“俘虜招了,也速迭兒的汗廷就在木倫河與錫什錫德河交彙處的綠洲,營寨紮在河灣南岸,外圍有三層鹿角柵欄,牛羊圈在東側的窪地,五萬騎兵分駐在綠洲四周,主帳外的親衛就有五千!”
朱高熾俯身展開地圖,羊皮紙邊緣被炭火烤得發脆,他捏著炭筆在“河灣南岸”四個字上重重畫了個圈,炭末簌簌落在鋪開的氈墊上:“五萬騎兵?看來也速迭兒最近吃得很飽嘛。”
他抬眼看向李文忠,嘴角噙著一絲冷峭的笑意,“僅憑一個‘阿裡不哥後裔’的名頭,就能把這麼多部落捏合到一起,倒是比脫古思帖木兒有手段。”
帳內的燭火忽明忽暗,映著他甲胄上未褪的血痕。
那些血痕是前些日子剿滅小列禿部落時濺上的,此刻已凝成暗紅的斑塊,像極了地圖上標注的河穀走向。
“這些人裡,有一半是衝著‘汗位’來的投機者,還有三成是被他打服的小部落,真正死心塌地跟著瓦剌的,怕是不足兩成。”朱高熾用炭筆在圈外點了幾個點,“您看,這幾個部落剛歸附不到半月,連牧帳都沒紮穩,正是最鬆散的時候。”
李文忠伸手按在地圖上,指腹摩挲著木倫河與錫什錫德河交彙的銳角:“所以我們更要趁機不備,現在就將他給打掉。”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瓦剌人向來抱團,可這些新歸附的部眾還沒來得及被他們擰成一股繩。也速迭兒現在就像捧著一捧沙子,看著多,攥得越緊漏得越快——咱們這一刀砍下去,才能讓他們散得徹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外風雪的陰影:“否則等他用這個冬天消化完這些部眾,給那些部落分了草場,許了好處,再選出幾個頭領摻進瓦剌本部,到時候五萬騎兵就真成了鐵板一塊。他若真敢帶著這股勢力衝向和林,就算明人能擋住,北疆也要血流成河。”
“到那時他可就不是‘也速迭兒’了,是‘草原共主’。”朱高熾冷笑一聲,將炭筆往案上一拍,“忽必烈的後裔被咱們擒了,阿裡不哥的後裔占了和林,草原各部隻會覺得這是天意。到時候彆說瓦剌,就是那些搖擺不定的蒙古本部,恐怕都要豎起他的旗號——咱們現在不把這苗頭掐死,將來就得派十萬大軍來掃草原。”
不得不承認,也速迭兒挑選的這個時機,十分巧妙。
大明剛剛在捕魚兒海生擒了脫古思帖木兒,還攻克了大蒙古國的帝都和林,整個蒙古可謂是遭受了致命打擊。
草原上殘存的大小蒙古部落,都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陷入茫然無措之中——忽必烈一係的正統大汗淪為階下囚,象征帝國榮耀的都城落入敵手,連最基本的生存方向都成了疑問。
偏偏在這個時候,也速迭兒冒了出來。
他以“阿裡不哥汗後裔”的身份,對著草原各部怒斥脫古思帖木兒怯懦無能,指責其連戰死的勇氣都沒有,生生丟了黃金家族的臉麵。
隨後,他以黃金家族成員的名義挺身站出,宣稱要繼承先祖遺誌,重振蒙古榮光,順勢自立為汗,著手收攏那些惶恐無措的部落。
這一手“借勢而起”堪稱精準——既踩著脫古思帖木兒的屈辱抬高了自己,又借著草原權力真空的縫隙填補了空缺。
對那些急於尋找新依靠的部落而言,也速迭兒的出現恰如救命稻草,無論其血統是否足夠“正統”,至少提供了一個可供依附的旗幟。
於是乎,那些原本搖擺不定的勢力紛紛倒戈,甚至連忽必烈一係的旁支部落也有不少選擇歸附,讓也速迭兒得以在短時間內聚攏起數萬之眾,迅速成為草原上不可忽視的力量。
若是大明不對這個新任大汗采取行動,不以雷霆之勢將其剿滅,任由也速迭兒繼續發展下去,那他勢必會借著當前聚攏的勢頭,一步步蠶食草原殘餘勢力。
那些尚未歸附的部落,要麼在他的武力威懾下屈服,要麼在“黃金家族”的旗號誘惑下歸順,用不了兩三年,漠北草原便會被他徹底整合。
屆時,他必然會將矛頭指向和林。
這座承載著蒙古帝國榮耀的都城,既是忽必烈一係正統性的象征,也是他證明自身“阿裡不哥後裔”正統性的關鍵。
一旦攻克和林,他便能以“收複故都”的名義,徹底壓過忽必烈後裔的殘存影響,成為草原各部公認的繼承者。
雄踞漠北之後,也速迭兒絕不會滿足於現狀。
他會效仿成吉思汗、忽必烈的舊製,建立起一套穩固的統治體係,將分散的部落力量擰成一股繩,一邊恢複牧地與戰馬儲備,一邊覬覦著南下的通道。
屆時,他不再是偏居西蒙古的割據勢力,而是擁有數萬鐵騎、掌控草原核心的真正共主。
等到那時,大明再想對其用兵,付出的代價將是捕魚兒海之戰的數倍。
草原騎兵的機動性本就占優,若被他整合出一支號令統一、戰力強悍的大軍,北疆的防線隨時可能被撕開缺口,甚至重演當年蒙古南侵的威脅。
更可怕的是,他若聯合西域諸國、遼東部族形成合圍,大明的西北、東北邊境將同時承壓,屆時朝野震動、兵連禍結,洪武朝苦心經營的北疆安穩,怕是要毀於一旦。
因此,趁他根基未穩、部落聯盟尚未牢固之際,以雷霆之勢將其剿滅,不僅是斬斷瓦剌崛起的鏈條,更是為大明除去一個足以動搖北疆根基的隱患。
李文忠點頭讚同,伸手掀開帳簾一角,寒風卷著雪沫撲進來,吹得燭火猛地一縮:“左路軍今夜就出發,務必在天亮前堵死額爾齊斯河的峽穀,那是他西逃的唯一活路,斷了這條路,他就是甕裡的鱉。”
“中路軍隨我從正麵突破,”朱高熾拎起擱在案邊的金錘,錘身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右路騎兵去東側窪地,先燒了他的牛羊群——瓦剌人把牲畜看得比命重,沒了牛羊,那些新歸附的部落第一個就得炸營。”
他走到帳門口,望著遠處被風雪模糊的河穀輪廓,甲胄上的冰碴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讓也速迭兒好好想想,他先祖阿裡不哥是怎麼輸的。想當大汗?先問問咱們手裡的刀答應不答應。”
李文忠看著他魁梧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讚許。
這小胖墩不僅懂謀略,更懂草原的根性——對付這些狼崽子,光靠威懾不夠,得讓他們親眼看著自己的依仗化為灰燼。
帳內的燭火漸漸平穩,地圖上的圈被炭筆塗得越來越深,像一個擇人而噬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