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真的了解如今的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其他臣子看來,翻遍史冊,像朱厚熜這樣的皇帝都是獨一位。
要說好大喜功,他不像漢武那般窮兵黷武——若開疆拓土之心是他的主要追求,驅逐了汗庭之後不可能就此安寧八九年時間。
要說崇尚文教,他也“離經叛道”至極。實踐學、辯證法的底色,真正研究進去了的人都明白這和儒學頗有不同。
要說隻為穩掌大權,他手段不缺,卻又設了國策會議和國務殿放權。
沒有人真正理解朱厚熜。
戚繼光也看不懂張居正。
現在,十七歲的張居正用他的方式在禁忌邊緣遊走,探尋皇帝對某些問題看法的邊界。
因為他隻有十七歲,所以現在還有這樣的膽量。
因為他實在太聰明,所以現在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又是在這個小院的一夜,對太子殿下的照顧,隻用招呼好日常起居。
不可能真讓這個普通的商人之女和太子產生什麼特彆關係,這點分寸,張居正分得清楚。
真帶著太子鬨出了什麼豔聞,張居正覺得皇帝一定會搞他人。
在他委婉的提示下,太子也有分寸。
一路上,逢場享受一下曖昧的事有,但真正逾禮的事沒有。
用張居正的話來說:皇子眾多,這一趟遊曆,既是培養,也是考驗。
現在朱載墌看著張居正又把人家店主的女兒撩得扭捏至極。
朱載墌的嘴角也有淺笑,眼底多了城府。
從小為自己伴讀,張居正的將來其實已經被限定死了:他就是天然的帝黨。
而如果自己沒有父皇那種懾服群臣的威望,這樣的帝黨則會是孤臣。
同樣在父皇跟前耳濡目染,朱載墌也差不到哪裡去。
現在想來,這次到雙嶼島來,包括一路上突破既定路線的一些選擇,都有些深意啊。
沒有按部就班的生活,對朱載墌來說很新鮮、很刺激。這種情緒上的感受,這份特彆經曆,是張居正想法設法幫他實現的。
而這種過程裡,張居正和戚繼光這一文一武,才當真與太子一起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情誼。
那是共同麵對未知的默契與信任。
看張居正和店主女兒安排了一下晚膳的事回來,朱載墌看著張居正,直白地問了一句:“樹大,此事是蓄意而為?”
戚繼光心裡一凜,看向了張居正。
太子是不滿,還是想問明白彆的?
張居正剛喝了一口茶,聞言放下了茶杯,看向了太子。
過了一會,他才開口說道:“我豈敢蓄意讓殿下涉險?隻是陛下多年來悉心教誨,是盼著殿下能再接再勵繼往開來的。既如此,遊曆便不能隻是走個過場。而碼頭亂起,暗衛異動,我卻也不能讓殿下顯得毫無戒心。說到此事,殿下,回京後陛下自然會過問,卻不能為我開脫了。”
朱載墌有點意外:“當真?為何?”
張居正唏噓道:“陛下何等英明神武?我既讓殿下涉險,如何能不領責罰。多年來,陛下視我為門生,我不能僅憑君恩就在將來穩據高位。殿下,有些事,我也盼著陛下要責罰我之時,向陛下再請教清楚。”
“……什麼事,需要等到這樣的時機?”
張居正看了看戚繼光,隨後才緩緩說道:“將來,殿下是君,我與元敬是臣。殿下將來,還有更多的臣子,有更廣袤的國土。經了此事,弟子犯了錯,恩師要訓誡,我才好請陛下指點迷津,知道將來怎麼輔佐殿下才最合陛下之意。說實話,如今大明已大不相同。將來情形,史冊已難以為鑒了。我思來想去,隻怕隻有陛下能看得分明。”
他頓了頓之後才對朱載墌說道:“這些事情,殿下與我等二人,越早讓陛下認為是時候講清楚了,越好!”
朱載墌不說話了。
父皇自然對他私下裡說過很多話,他有些理解張居正的意思。
他問張居正的那個問題,也有了答案。
這件事是不是張居正蓄意引導的方向?現在看來大概真是的,至少張居正有屬於他的疑惑,想要創造機會搞清楚。
回京後,又將是怎樣一番訓諭?
朱載墌知道,張居正疑惑的是很久遠的未來的事。待父皇百年後,君當如何?臣當如何?
……
雙嶼島上的碼頭幫派當夜趁亂搞事時,完全不可能想到島上還有一尊大明太子在。
因為當時上了頭,於是現在也迎來了滅頂之災。
負責暗中護衛太子的錦衣衛特戰營和特勤隊混編隊伍幫助費懋中出手,掙紮的姿勢都顯得徒勞。
而當年殿試時就精明得寫了四平八穩文章的費懋中,更加明白皇帝最終會把怒火傾泄到地方治理不力的問題上。
大明與諸藩國之間暗流洶湧,宣城的碑上皇帝當時立誓射出的箭還在,陛下的宏圖偉業還沒實現,要用兵就需要錢。
借由此事抄出一批贓款、整頓好寧波這裡的市舶司之後海貿稅入更多,都符合皇帝的需要。
陸炳趕到了寧波,費懋中迎接他時,陸炳隻是依禮相見。
等費懋中想要請教他怎麼配合找到太子之時,陸炳隻是搖了搖頭:“費督台自去忙碌公務便是,隻當本指揮沒來過。”
說罷看向戰戰兢兢的梁廣鋒:“自縛雙手,與我一道親去請罪!”
費懋中心中一驚,問了一句:“陸指揮,已經有眉目了?”
陸炳現在心情是放鬆的,但臉上卻不置可否:“費督台,最好也彆安排人手看本指揮去了哪。”
“……不敢,不敢……”
錦衣衛和內察事廠在地方有沒有什麼秘密巢穴?費懋中哪裡敢探問這些事情。
隻不過陸炳到了之後似乎就已經有了明確目標,對他這樣的地方大員來說也是很大的震懾。
這意味著,陛下的耳目比以前還要多,渠道隱秘至極,就連梁廣鋒這個太子遊曆時的暗衛指揮都不知道。
梁廣鋒聽到老大有直接安排,還能說什麼?
他自然是穿著便服,將自己的雙手縛於背後掩在衣袍下,背著手走在陸炳後麵時還顯得很是跋扈。
儘管他低著頭像是鬥敗了的雞子。
“蠢確實是蠢,忠也確實是忠。”
路上,陸炳開了口。
“卑職慚愧……”
“來的路上,你家小親友已經被我查了一遍。”陸炳眼裡目光閃爍,“所幸隻是情急出錯,本指揮還能在陛下麵前為你開脫兩句。”
“大人,卑職……”梁廣鋒感動不已。
“以後長個心眼。錦衣衛隻是天子利刃,沒人拔刀,豈能自行出鞘?”
便服的一行人也住進了一家旅舍,而後便像尋常旅人一般。
但買綢布的人到了那家店,進門之後就尋到了店老板。
“我家老爺前日收到了信,聽說到了三匹絕佳貢品?”
“貢品……貴主可帶了印信來?這等尊貴之事,禮數規矩不能差!”店老板緊張了起來。
“正該如此。我家老爺拜帖和印信在此,還請尊駕再將請帖交給小的,約好時日登門拜謁。”
“……貴駕稍候,小的需查驗妥當了。”
“勞駕!”
店老板拿著那封信和那個小盒子之後,先是用了渾身氣勢看似平常地跨過前店通往後院的門,然後就變成雙手托著,小步快跑緊張不已地奔到後院。
“張先生,張先生……”
他壓低著聲音走到後院正房門口,嘴巴哆嗦著:“有貴客拿著書信和您說的印信來了。”
“唐老板,進來說話。”
張居正從裡麵開了門,將他請了進去,而後嚴肅地接過了那書信和盒子,呈到朱載墌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