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紫極宮。
紫宸殿。
暖閣中央的地龍燒得正旺,青磚縫隙裡滲出的熱氣,把梁柱上纏的蜀錦圍幔蒸得微微發亮。
青碧底色上綴著七十二隻銀線繡的白鷳,此刻被暖風熏得輕輕晃,倒像活物要從布上飛下來。
但地龍燒得再旺,也壓不住寢宮裡驟然炸開的戾氣。
宇文儼猛地掀翻了紫檀木小幾,汝窯青瓷碗墜在金磚地上。
脆響裡混著熱酪潑濺的黏膩聲,銀勺撞在炭盆邊沿,叮啷一聲滾進灰燼裡。
“混賬!”
“混賬!”
“真他娘的混蛋玩意兒!”
小皇帝額角青筋暴起,聲音因憤怒而發顫,順手撈過案上攤開的《論語》,書頁被他攥得發皺,跟著狠狠砸向梁柱。
蜀錦圍幔被書卷掃過,七十二隻銀線白鷳像是受了驚,在晃動裡亂成一片虛影。
又一腳踹向多寶閣,最上層的瓷瓶先墜了下來。
“哐當”碎成星子,瓶裡的暖梅摔在地上,殷紅花瓣濺了泥,倒真像淌了血。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還請陛下息怒啊!”
三個身影在暖閣角落如鬆般立著,錦袍下擺被地龍的熱氣烘得微微發顫,卻半步未挪。
內史舍人孫植年紀稍長,眼角瞥見瓷瓶的碎片正映著小皇帝通紅的眼,喉結滾了滾。
儘管聲音穩著,拳心卻已攥出薄汗——那被掀翻的小幾上,原還擺著他昨夜擬好的祭文草稿。
而宇文倫則是抱拳垂首,根本不敢抬頭。
“息怒?”
“你們讓朕怎麼息怒?”
宇文儼愈發氣憤,揪住床前的紫貂衾,那用三十六張貂皮拚就的絨被被他狠狠撕扯。
銀線繡的被角勾在白玉階上,劃出幾道白痕。
他胸前上下起伏,看向站在最右側的宇文倫,咬牙切齒厲聲道:“堂兄,你來說說,什麼叫朕不能承祭祀之重!”
就在一炷香前,天官府送來消息,說什麼皇帝年幼,擔不起祭祀重任,而朝臣還聯名保奏大塚宰支持祭祀.....
而宇文滬非但沒有拒絕,還半推半就之下同意了!
剝奪了他堂堂皇帝的祭祀權力。
這是何等的羞辱!
被突然點名的宇文倫,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鬢發早被冷汗浸得黏在頰邊,抱拳的手不住發顫,錦袖蹭過滲汗的掌心,帶出片潮痕,連帶著聲音都裹著層水汽,抖得不成樣子:“這....這....大塚宰或許有他的考量.....”
大塚宰之心,路人皆知。
但被夾在中間的他,隻能硬著頭皮解釋。
“什麼考量?”
身為心腹的司會大夫李衡,聽得宇文倫那番支支吾吾的話,胸口像是被地龍蒸得滾燙的氣悶住,猛地抬起頭來。
鬢角雖也沁著汗,卻不是宇文滬那般怯意的濕,倒像是被怒火烤出來的熱汗,順著顴骨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啪地滴在抱拳的手背上。
“分明是宇文滬囂張跋扈,絲毫沒將陛下放在眼裡!”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股壓不住的憤懣。
梗著脖子,喉結劇烈滾動,額上青筋比小皇帝發怒時,還要跳得凶。
孫植見狀,忙不迭伸過手去,指尖狠狠攥住李衡的袍角,力道之大幾乎要把那錦袍捏出褶皺。
與此同時,他飛快地朝李衡遞去個眼神——眉峰緊蹙,眼尾往小皇帝那邊一挑,又迅速垂下眼瞼,喉間極輕地“咳”了聲。
那眼神裡藏著千言萬語: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拱火?
他們的這位陛下,本來就還是少年心性,連脾氣都控製不住,更彆說喜怒不形於色了......
萬一真上頭了怎麼辦?
“李卿說得極是!”
“宇文滬擅權專政就算了,如今還要獨自祭祀!”
“這大周之天下,到底是他宇文滬的,還是朕的!”
宇文儼抓起身邊散落的半幅蜀錦圍幔,那上麵還沾著銀線白鷳的殘羽,被狠狠往地上摜,歇斯底裡地咆哮。
身為皇帝,還是開國皇帝,沒有軍權政權,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