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槐剛會爬那會兒，正是槐花飄香的時節。槐生在濟世堂給人診脈，總能聽見後院傳來咯咯的笑聲——槐花正趴在地上，跟著女兒追一隻花蝴蝶，銀鐲子在草地上劃出細碎的響。
"你慢點，彆摔著孩子！"槐生隔著窗喊。
槐花回頭瞪他："你當娘的都像你似的捧著？念槐將來得跟我摘槐花，嬌滴滴的可不行。"
雷影扛著鋤頭從門口過，聽見這話直樂："就該這樣！當年你爬樹掏鳥窩，比小子都利索。"
念槐突然咿咿呀呀指著老槐樹，槐生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咋了？想讓爹摘槐花？"小家夥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疼得他齜牙咧嘴，逗得槐花笑出眼淚。
入秋時，秀秀要去鎮上讀學堂，臨走前抱著布娃娃抹眼淚。"我不想走，"她拽著槐花的衣角，"我還沒教念槐編花環呢。"
槐生蹲下來替她理書包帶："放假就回來，叔給你留著最香的槐花蜜。"
"真的？"秀秀眼睛亮起來。
"騙你是小狗，"槐生刮她鼻子，這動作他做了十幾年，"到了學堂好好念書，將來給念槐當先生。"
送走秀秀，槐花望著空蕩蕩的院子歎氣："這丫頭，從小跟咱們親。"
槐生摟住她的肩："等念槐大點，也送她去學堂，姐倆做個伴。"他低頭看懷裡啃手指的女兒，"咱們念槐將來得做個知書達理的姑娘，不像她娘，當年總搶我烤紅薯。"
槐花拍他一下："再提當年我可不依！"話雖這麼說，嘴角卻彎得像月牙。
轉年開春，濟世堂來了個穿藍布衫的姑娘，說是從城裡來的大夫，想跟著槐生學草藥。"我叫青禾，"姑娘落落大方，"家父常提起槐先生的醫術，特意讓我來拜師。"
槐生正給念槐喂米糊，聞言愣了愣："我這小地方，怕是委屈你。"
青禾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我娘說，能在槐樹下學本事，是福氣。"
這話讓槐花心裡一動——當年她總愛說這話，尤其是槐生背著藥簍從山上回來時。
青禾住下後，倒成了濟世堂的好幫手。她識得不少城裡的新藥，卻總愛纏著槐花問山裡的偏方。"嫂子，"她一邊幫著曬草藥一邊問，"這槐花除了做餅，還能治啥病？"
"能治心慌，"槐花摘著槐米，"當年你哥總說，聞著槐花味，啥煩心事都沒了。"
槐生正好抓藥回來，聽見這話笑："就你會編。"話裡的暖意，卻像灶上溫著的米酒。
念槐學說話時，最先會叫的不是爹娘，是"槐花"。每次老槐樹開花，她就指著枝頭咿咿呀呀，槐生便抱著她摘最頂上的花苞，小家夥攥著槐花往嘴裡塞，弄得滿臉都是黃粉。
"你看你慣的！"槐花一邊給女兒擦臉一邊嗔怪。
"咱閨女就得慣著，"槐生把槐花也摟過來，"當年沒慣夠的，現在一起補上。"
雷影這年秋天成了家，媳婦是鎮上布莊的姑娘，說話輕聲細語的。辦喜事那天，槐生當證婚人，喝多了酒，拉著雷影的手直樂："當年你總跟我搶野兔，現在搶著給我當大舅哥了。"
雷影媳婦紅著臉笑，槐花趕緊把他拽開："彆胡說，當心念槐學舌。"
念槐正坐在王奶奶腿上啃喜糖，聽見這話突然喊："搶！搶！"逗得滿屋子人都笑。
入冬時，青禾要走了。她給念槐留了個布做的槐花娃娃，給槐生帶了本新出版的醫書。"先生，"她對著槐生作揖，"我娘說，您藥書裡夾著的乾槐花，是她當年采的。"
槐生愣住了，翻出那片壓了多年的乾花。青禾眼睛亮晶晶的："我娘叫琉璃，她說當年欠您一句謝，讓我替她說。"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藥書嘩嘩響。槐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井邊的光，槐樹下的諾，原來真的有人記了一輩子。
"替我問她好，"槐生把乾花小心夾回去，"說我們過得很好。"
青禾走後，槐花開了壇新釀的槐花酒。雪夜圍爐時，她給槐生斟酒："你說，琉璃姑娘現在在哪兒？"
"在該在的地方，"槐生舉杯碰了碰她的碗，"就像咱在這槐樹下，守著日子，守著念想。"
念槐已經會走路了，正抱著槐花娃娃在炕上蹦，突然指著窗外喊："花！花！"
兩人緩緩地抬起頭，目光交彙的瞬間，仿佛時間都凝固了。月光如水般灑落在古老的槐樹上，銀輝透過斑駁的枝葉，在地上投下一片片陰影。那枝椏間堆積的薄雪，宛如盛開的白花，在夜色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槐花靜靜地靠在槐生的肩上，微微閉上雙眼，感受著那股混合著酒香和淡淡藥香的氣息。這股味道，讓她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思緒也隨之飄蕩。突然間，她恍然大悟——所謂的圓滿，其實就是如此簡單。不需要太多的奢華和繁華，隻需要有一個人陪伴在身旁，一起看那春去秋來，聽那雪落花開，將平凡的日子過得如詩如畫，充滿煙火氣中的甜蜜。
時光荏苒，轉瞬間，春天來臨了。念槐興高采烈地背著小背簍，像一隻歡快的小鳥，緊緊跟隨著槐花去采摘第一茬新槐。陽光溫暖而柔和，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們身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槐生站在院子裡，晾曬著草藥，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娘倆的身上。看著她們的身影被朝陽拉長，仿佛一幅美麗的畫卷展現在眼前。這場景，讓他的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突然間，槐生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年前的一個早晨。那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有一個身穿藍布衫的姑娘，笑容燦爛地朝他遞過來半塊烤紅薯。那個瞬間，仿佛時間都停止了，隻有那姑娘的笑容，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底。
"發啥呆呢？"槐花的呼喊聲將槐生從回憶中拉回現實。他回過神來，看著槐花那被陽光照耀得如同月牙般彎彎的眼睛，心中充滿了溫暖。槐生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快步跑過去，接過她們手中的背簍，輕聲說道："沒發呆，我就是覺得，這槐花真香啊。"
是呢，這槐樹下的日子，從來都這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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