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葉在秋風中打著旋兒，會議室牆上的電子鐘顯示1047，談判已經持續兩小時十七分鐘。陽光斜切過百葉窗，在秋雨燕的合同文本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像是給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套上了枷鎖。
"秦鎮長請看附件三。"秋雨燕將燙金封麵的合同副本推到會議桌中央，金屬表鏈在晨光裡閃了一下，驚飛了落在窗台上的灰斑鳩。"天美可以承擔70的道路建設資金，但需要鎮裡提供五十畝工業用地質押擔保。"她的指甲輕輕叩擊著規劃圖上的紅色標記區，"就在紅岩嶺北側—這裡坡度不超過15，是建標準化廠房的黃金地段。"
秦風翻到第14頁的用地坐標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片緩坡地涉及三個自然村的集體林地，光是確權公示就得三個月。他抬眼看向對麵——秋雨燕耳垂上的珍珠耳釘隨著說話微微顫動，和當年辯論賽上搖晃的計時器如出一轍。
"這是要我們寅吃卯糧啊。"陳大勇突然冷笑，手裡的保溫杯重重墩在桌上。枸杞水濺濕了招商局送來的鄰縣開發區手冊，封麵上"每畝補貼三萬元"的字跡洇成暗紅一團，像極了去年長河鎮爛尾工程圍擋上潑的雞血。"秋總怕是不知道，去年長河鎮拿地招商，結果企業卷款跑路，現在三百畝地荒得能跑野豬！聽說野豬把灌溉渠都拱塌了？"
會議室陡然安靜，空調出風口的嗡鳴格外刺耳。叢麗麗低頭記錄的手頓了頓，鋼筆在"質押擔保"四個字上洇出個墨點。這個剛滿二十八歲的黨委辦主任有個特殊習慣—每當嗅到危險氣息，就會不自覺摩挲左腕的銀鐲。此刻她瞥見李強秘書小孫正在門邊擺弄手機，黑色手機殼邊緣有道反光的劃痕，像把微型匕首。
"陳鎮長的顧慮可以理解。"秋雨燕從鱷魚紋文件袋抽出份泛黃的《南江日報》，頭條標題赫然是《長河鎮招商爛尾調查》，配圖裡瘋長的蒿草中矗立著半截水泥樁，宛如墓碑。"不過天美不是皮包公司。"她推過來的a4紙還帶著打印機餘溫，油墨味混著淡淡的鳶尾花香，"這是近三年納稅證明——僅去年在三秦省建設的物流園，帶動就業人數是合同約定的127，當地農民年均增收四千三百元。"
秦風注意到她的睫毛膏有些暈染，顯然昨夜又熬了通宵。這個細節讓他想起大四趕論文時，林妙雪總在圖書館通宵做數據模型，清晨碰麵時眼睫上結著霜似的鹽粒。
"秋總，質押用地能否換成收益分成模式？"秦風抽出英雄牌鋼筆，在便簽紙上畫出簡易模型。這支筆是畢業時林妙雪送的禮物，筆帽刻著"但行前路"的篆文。"比如前三年企業占七成收益，後期政府提高分成比例？畢竟工業用地性質變更需要省裡審批，村民代表大會的流程也......"
鋼筆突然斷墨，藍色墨跡在"政府60"處戛然而止。陳大勇的嗤笑還沒出口，叢麗麗已經遞來備用的紅色中性筆——筆帽上貼著"脫貧攻堅倒計時217天"的標簽，邊緣卷起的膠布顯示這個倒計時已經重啟過三次。秋雨燕的目光在那抹紅色上停留半秒，忽然想起父親書房裡那些蓋著"絕密"印章的檔案袋。
"我需要增加補充條款。"她的指尖在計算器上跳躍，會議室響起密集的按鍵聲，像是暴雨敲打鐵皮屋頂。"如果因政府原因導致項目停滯，天美有權處置質押物。"話音未落，小孫的手機突然震動，鎖屏界麵閃過"砂石老吳"的微信頭像——正是李強妹夫的把兄弟。
叢麗麗裝作整理文件靠近門邊，聞到小孫身上飄來的檀香味。這味道上周五傍晚在財政所門口也聞到過，當時小孫正把標著"危房改造"的檔案袋塞進李強的車。
談判陷入僵局時，走廊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十七個村民代表正扒著門縫張望，王老栓的解放鞋上還沾著牛糞，褲腳沾著蒼耳子。這些人是秦風連夜從各村請來的觀察員，此刻正用長滿老繭的手傳閱著翻譯成方言的合同摘要—鎮小學老師用毛筆抄在宣紙上，關鍵條款旁還畫著玉米和算盤的插圖。
"秋總，方便帶大家看看天美的生產基地嗎？"秦風突然提議。他記得林妙雪教過的破局技巧—當數字失去說服力時，就讓現實場景說話。
三天後的考察團出發時，陳大勇"恰好"感冒缺席。中巴車在盤山路上顛簸，王老栓抱著嘔吐袋臉色發青，卻死死攥著秦風給的柑橘樣品—那是用林妙雪設計的保鮮膜包裹的，據說能維持七天不脫水。秋雨燕的白球鞋被村民的竹背簍蹭出道灰印，她卻蹲下來幫阿婆係緊篾筐繩索，露出腳踝處若隱若現的疤痕。
在三江縣自動化包裝車間，柑橘經過光電分揀機變成金燦燦的瀑布，機械臂每分鐘打包十二箱。王老栓的煙鬥掉在地上，煙絲灑在防靜電地板上。"這機器...一天能抵我們村半年工？"他的聲音發顫，手背凸起的青筋像老樹的根。
返程途中，秦風發現秋雨燕在真皮筆記本上塗畫著什麼。湊近才看清是王老栓布滿溝壑的側臉，畫紙邊緣寫著小字：土地是命，但命需要新血。這個細節讓他想起華清美院那位總在圖書館角落素描的女生—後來成了某國際畫廊的簽約畫家，而秋雨燕的筆觸竟有幾分相似。
然而變故發生在簽約前夜。叢麗麗送文件時，撞見小孫在酒店後巷與砂石廠老板密談。偷拍的視頻裡，那人正笑著說："李鎮吩咐了，隻要天美進場，運輸業務還得是我們...就是那個每方混凝土多加水的配方？"
秦風站在酒店露台，山風灌進他鬆開的領口。手機屏幕上是林妙雪剛發來的合同風險分析報告，第17條用紅框標著："質押條款可能觸發群體事件"。
簽約儀式上，秋雨燕的香水味混著打印機的臭氧味。當秦風提出將質押擔保改為鎮屬企業聯保時，她塗著珊瑚色唇膏的嘴角終於揚起弧度："就知道你會留後手。"
合同落款的瞬間，窗外傳來嗩呐聲。王老栓帶著村民舞起自製的柑橘龍，龍睛是用秋雨燕送的絲巾紮成的，龍須是曬乾的玉米須。誰也沒注意陳大勇提前離場時，把會議紀要揉成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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