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寒風卷著紙灰在青山村上空盤旋，王家祠堂門前的石獅子上積了層薄雪，獅口含著的石球結著冰溜子。秦風望著祠堂內十七口漆成朱紅的棺槨，嗅到空氣裡陳年香火和新鮮桐油混雜的氣味，這味道讓他想起大學時在故宮修繕現場聞到的古木氣息。三天前，這裡本該啟動首批祖墳遷移，此刻卻被三百個紮著白腰帶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腳上的棉布鞋在青磚地上蹭出沙沙的響動。
祠堂梁柱間懸著民國時期的功德匾，蛛網在"義薄雲天"四個鎏金大字間織就灰紗。供桌上的銅爐插著三指粗的線香，煙柱在穿堂風裡扭成詭異的蛇形。
"遷墳可以，但得按老祖宗的規矩來！"王家太公拄著蟠龍杖敲擊青磚，杖頭包著的銅皮在晨光裡泛著冷光。這位九十三歲的族長伸出三根枯枝似的手指，指甲縫裡積著經年香灰："頭七要請龍虎山張天師第三十八代嫡傳弟子做道場，七七四十九盞鮫人油長明燈，八十一人抬棺過金水橋——少一樣，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叢麗麗翻開預算表的手微微發抖，紙頁間夾著的銀杏書簽是她昨夜從縣誌裡摘抄的《喪葬律》。光是張天師嫡係弟子的出場費就要八萬八，更彆提那頂用蘇繡技法織就《往生咒》的綢緞靈帳——帳角還需綴九百九十九顆南洋珍珠，足夠建兩所希望小學。她瞥見李強的秘書小孫正在人群裡分發礦泉水，瓶身上印著"青河縣財政局監製"的字樣，瓶蓋內側卻刻著細微的三角標記——這是專供縣委招待所的批次編號。
"太公，省裡殯葬改革條例規定..."秦風剛開口，後排忽然響起嗩呐聲。三個神婆搖著刻滿梵文的銅鈴踏進祠堂，為首的老婦臉上塗著靛藍紋路，裙擺綴滿南海硨磲貝殼，每走一步都嘩啦作響。她們抬著竹紮紙糊的陰轎，轎簾上貼著黃符朱砂畫的鐘馗像，轎頂插著的紙幡在穿堂風裡獵獵作響。
"動土驚魂，三年絕戶！"神婆的指甲劃過秦風肩頭，桑皮紙般粗糙的指腹在他襯衫上留下道白痕。當夜，十七戶村民的院門上都出現了用公雞血混合朱砂畫的五雷符，村口老槐樹拴滿浸過屍油的紅布條，遠看像淌血的傷口。
工程停滯的第四天，秦風在臨時板房的折疊床上發現了異常。取暖器的鐵皮外殼上凝著水珠，牆角堆著的補償協議卻乾燥平整—有人趁夜潛入翻看過文件。他掀開床墊，藏在下麵的錄音筆還在，昨晚錄到李強給陳大勇的電話："...讓神婆再加把火...對，就說遷墳會放出鎮著的地龍..."背景裡有細微的麻將碰撞聲，秦風聽出是縣委招待所308包廂特有的竹骨牌聲響。
轉機出現在次日下午。秋雨燕的白色路虎碾過村道。她墨綠色羊絨裙的下擺沾著泥點，手裡卻提著個格格不入的竹編食盒，_盒麵編織著"五穀豐登"的吉祥紋樣—這是秦風母親陳芳雜貨店裡的存貨。"聽說秦鎮長最近吃不好睡不好？"她掀開盒蓋，三層屜格裡碼著做成元寶狀的水晶餃，蝦仁餡裡摻著安神的酸棗仁粉，"天美剛收購了家古建公司，修複過頤和園的長廊彩畫。"
祠堂偏殿的談判持續到月上中天，炭火盆裡爆出劈啪的栗子聲。秋雨燕的萬寶龍鋼筆在圖紙上勾出歇山式飛簷和六鋪作鬥拱："捐建祠堂文化館，保留所有族譜碑文，再請省博物院梁思成弟子做遷移指導—道場可以辦，但得按非遺標準申報。"她推過平板電腦，屏幕上播放著福建土樓修複紀錄片，"我們會用金絲楠木重建祖宗牌位龕，地磚用老窯複燒的澄泥磚。"_太公的龍頭杖在地磚上劃出深深的白痕，最終停在族譜陳列館的效果圖前，那裡有他高祖光緒年間中的舉人匾額複原方案。
子時三刻，當秦風帶著協議敲開王家院門時，卻發現堂屋神龕前跪著個佝僂的身影。王老栓正往鎏金火盆裡丟黃裱紙，嘴裡念叨著："爹啊，政府要給咱老王家修祠堂，您在地下可得多擔待..."火光照亮他懷裡半截族譜，宣統三年修葺祠堂的捐資名錄裡，赫然有"秦氏宗親捐銀二十兩"的記錄—這是秦風曾祖父的名諱。
遷墳啟動當天，變故陡生。施工隊的洛陽鏟在王老太爺墓側三米處探到硬物，挖出塊斷裂的玄武岩石碑。_青苔覆蓋的碑文隱約可見"茶馬古道民國廿三年立"等魏碑體字跡，背麵刻著馬幫運鹽路線圖。
秦風蹲在墓坑邊，手指撫過碑上殘缺的馬幫浮雕，那些馱著茶磚的矮腳馬浮雕裡，有匹馬的轡頭刻著微縮的"王記"商號。手機突然震動，林妙雪發來份《茶馬古道旅遊開發可行性報告》，附件裡是她熬通宵做的3d複原圖—連馬幫銅鈴的聲紋分析都做了頻譜圖。他抬頭望向盤山道的輪廓，忽然發現其走向與碑文記載的古道驚人重合。
暗戰在夜色中升級。叢麗麗戴著假發扮成《南江晚報》記者，胸前相機卻是改裝過的紅外設備。她在小賣部"偶遇"領補償款的村民，聽見最老實的王二柱嘟囔："不是說好每畝一萬二？怎麼存折上隻有九千..."玻璃櫃台下，店主正在數摞嶄新的百元鈔，每捆封條都蓋著"青河縣農商行"的章。
"這是最新補償標準。"店主遞來的傳單上印著財政局紅頭文件格式，右下角編號卻是手寫的"第0032號"。叢麗麗借口上廁所，在隔間用眉筆拓下窗台上殘留的油墨—昨夜有人在此連夜印刷。
真相隨著太陽升起逐漸清晰。當秦風帶人突襲鎮東頭的廢棄糧倉時，印刷機還散發著餘溫。成捆的假傳單上，領頭的人正指揮民工裝車。"每發十張補貼五塊錢！"記賬本顯示，僅昨天就支出兩千三百元—恰好與陳大勇申請的"群眾工作經費"持平。
遷墳完成那日，太公親手將族譜副本交給秦風。泛黃的宣紙間滑落張老照片：民國三十七年，王家青年背著茶磚走在古道上，綁腿裡彆著把銅鞘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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