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秦風剛把最後一份防汛預案塞進檔案櫃,窗外突然炸響的驚雷震得玻璃嗡嗡作響。鋁製窗框在狂風裡呻吟,他瞥見諾基亞屏幕上那條氣象局橙色預警短信還躺在收件箱裡—發送時間是三分鐘前,信號格在滿格與空白間抽搐。
"李鎮長電話打不通!"黨政辦小劉撞開辦公室門時,帆布鞋裡灌滿泥水,褲腿緊貼在小腿上勾勒出顫抖的輪廓。這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臉色煞白,手裡攥著的值班表被雨水浸成半透明,藍色墨水在紙上暈染出詭異的樹冠狀紋路,"所有班子成員裡隻剩您和李書記......"
秦風抓起椅背上的明黃色雨衣就往樓下衝。鎮政府大院已經變成汪洋,積水漫過膝蓋,漂浮的垃圾桶撞在"為人民服務"的鎏金標語牌上砰砰作響。他看見李衛國的黑色桑塔納薩特在雨幕中亮起雙閃,引擎蓋被核桃大的冰雹砸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像張長滿麻子的臉。
"氣象台說是五十年一遇。"李衛國搖下車窗,雨點劈裡啪啦砸在包漿的方向盤上,儀表盤故障燈詭異地閃爍,"青龍河水位半小時漲了八十公分。"書記的鱷魚牌皮帶扣在安全帶鎖舌上磕出輕響,車載收音機正沙啞地播報著鄰縣潰壩的消息。
手機信號格徹底消失的瞬間,秦風聽見遠處傳來房屋倒塌的悶響,那聲音像是有人把麻袋扔進深井。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盲區,隱約可見食堂屋頂的彩鋼瓦像風箏般掠過天際。
紅岩嶺的盤山公路成了泥石流的通道。秦風抓著工程車副駕駛的扶手,看見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已經開到最大檔,橡膠條在玻璃上刮出刺耳的吱呀聲。對講機突然炸響秋雨燕的聲音,混著電流雜音:"你們左前方三百米!有生命體征!"
車燈刺破雨幕的刹那,所有人都倒吸冷氣—七十歲的孤寡老人王秀蘭正抱著碗口粗的柑橘樹,渾濁的洪水已經漫到她胸口打著旋。她身後二十畝柑橘園正在塌陷,掛滿果實的枝椏像垂死的手掌伸向天空,成熟的柑橘砸在水麵發出悶響。
"水流太急!"司機老周猛踩刹車,解放牌工程車的防滑鏈在泥地裡犁出深溝。皮劃艇剛沾水就被衝得打橫,天美集團的工程師小陳差點被浪頭卷走,安全帽順著漩渦轉了三圈沉入水底。
秦風扯下雨衣,軍用安全繩在腰間勒出青紫印子:"我水性好。"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把尼龍繩在腕上繞了兩圈。雨水順著眉骨流進眼睛,視網膜上殘留著老人藍布衫的殘影。
"你不要命了?"李衛國攥住他手腕。書記的樹脂鏡片上全是水霧,露出底下通紅的眼睛,食指關節因用力過猛泛著青白,"等專業救援隊......
"等不及了。"秦風指了指對岸。又一段田埂轟然坍塌,王秀蘭的藍布衫在洪水中忽隱忽現,像是隨時會熄滅的藍火苗。遠處傳來沉悶的斷裂聲,百年老槐樹被連根拔起。
安全繩在激流中繃成弓弦。秦風每往前一步,小腿就像被無數雙手往下拽。洪水裹著碎石撞在腰腹間,嘴裡泛起的鐵鏽味不知是血還是泥。離老人還剩三米時,上遊衝來的雙開門冰箱殘骸突然砸向柑橘樹,冷藏室裡飄出凍魚和餃子,在浪尖上跳著詭異的舞蹈。
"蹲下!"李衛國的嘶吼混著雷聲傳來,帕薩特的車喇叭在雨中發出垂死般的鳴叫。
秦風撲過去的瞬間,柑橘樹攔腰折斷。他左手攥住老人衣領,右手死死摳進樹皮裂縫。安全繩在玄武岩上摩擦出刺耳聲響,十指指甲全部翻卷,血珠剛滲出就被雨水衝淡。對岸突然亮起探照燈,秋雨燕站在挖掘機鏟鬥裡,天美集團的工程車正用嬰兒臂粗的鋼索拽住即將墜入深淵的樹樁。女人手裡的擴音器在雨幕中震顫,音波撞在懸崖上反彈出重重回聲:"我數到三!"
鋼索崩斷的刹那,秦風抱著老人滾進急流。十根安全繩同時從兩岸甩來,像蛛網兜住墜落的飛蛾。王秀蘭懷裡的柑橘硌在他胸口,腐爛的果皮滲出粘稠汁液。
青石巷的積水漫過門楣時,十二戶人家正在閣樓上敲著臉盆。搪瓷盆底的牡丹花紋在積水裡明明滅滅,秦風癱坐在衝鋒舟裡,看著李衛國用消防斧劈開防盜窗。書記的白襯衫貼在背上,露出一道道樹枝劃出的血痕,像是被人用朱砂筆打了紅叉。
"還有兩家!"秋雨燕的防水地圖被雨水泡發了,鋼筆字跡暈染成藍霧,"但是皮劃艇發動機進水了......"她摘下表的腕間有道新鮮擦傷,表盤玻璃裂成蛛網狀。
對講機突然傳來刺啦聲:"我是王德福!我家二樓有兩條漁船!"這個老篾匠的聲音混著風雨,背景音裡有狗吠和瓦片墜落聲,"鑰匙藏在門框第三塊磚底下!紅磚,有豁口的!"
漁船在洪水中顛簸如落葉。秦風半截身子泡在水裡,正把哇哇大哭的嬰兒遞上工程車鏟鬥。突然有人拽他褲腿—八十歲的趙瘸子死死抱著泡脹的柏木棺材板,懷裡還摟著老伴的遺像。黑白照片上的老太太穿著對襟襖,笑容嵌在積水倒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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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鬆手!"秦風去掰老人手指,發現他小指缺了半截,傷口結著暗紅的痂。
"棺材不能丟......"_老人渾濁的眼球映著閃電,瞳孔縮成針尖大小,"裡頭有結婚證......五三年區政府發的......"
洪水漫過下巴的瞬間,秦風掄起消防斧。棺材板裂成兩半,泛黃的結婚證飄在水麵,公章上的"青河縣人民政府"字樣依然清晰。老人突然鬆開手,遺像上的老太太在漩渦裡微笑,照片角上的"人民照相館"鋼印隨波逐流。
淩晨三點,臨時安置點的白熾燈管滋滋作響。秦風數到第二十七個濕透的檔案袋時,醫務室突然傳來尖叫。王秀蘭攥著把生鏽的柑橘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布條,正對著要給她輸液的護士揮舞。
"都滾開!"_老人眼裡泛著詭異的光,輸液管纏在枯枝般的手腕上,"柑橘還沒搶收......賣了錢要寄給小寶......"她乾癟的胸膛劇烈起伏,鎖骨凹陷處積著泥水。
秦風輕輕握住她枯枝般的手腕。老人突然安靜下來,從懷裡掏出個泡爛的血橙,果皮上的黴斑組成奇怪的圖案。渾濁的淚水滴在發黴的果皮上,在碘伏棉簽旁彙成小水窪:"這是留給小孫子上大學的......他爹在礦上沒了......"
窗外,天美集團的挖掘機正在疏通河道。秋雨燕踩著齊膝的淤泥走來,香奈兒外套沾滿泥漿。她遞給秦風半瓶礦泉水:"李強的車在省道出口找到,行車記錄儀顯示他暴雨前就去了市裡。"
秦風捏扁礦泉水瓶。安置點外,李衛國正在嗬斥玩水的孩子,嘶啞的嗓音混在柴油發電機轟鳴裡。十二艘漁船在操場排成方陣,船頭晾曬著搶救出來的戶口本、存折和褪色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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