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烏雲啃噬得殘缺不全,軍需倉庫的陰影裡彌漫著黴味與機油的氣息。李三用匕首尖挑亮煤油燈,昏黃的光圈映出韓璐蒼白的臉。"你想清楚了嗎?"他聲音壓得極低,鏡片後的眼睛掃視著倉庫每個角落,"劉特派員正在氣頭上。"
韓璐解開領口的第一顆銅紐扣,深深吸了口氣:"三哥,你還記得幾天前突圍那次嗎?"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槍套,"要不是張將軍帶步兵殺回來,我們早被日軍包了餃子。"
窗外傳來巡邏兵的皮靴聲,兩人同時屏息。腳步聲漸遠後,李三從箱底抽出一份文件:"龐團長剛發來的密電。"
韓璐接過電報時,紙張在她顫抖的指尖沙沙作響。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映亮電報上"台兒莊布防全賴張將軍"幾個潦草字跡。她猛地抬頭,眼中燃起決絕的火光:"我現在就去見劉特派員。"
"等等!"李將軍匆忙趕到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劉特派員最近失眠,這是安神的方子。"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就說...是夫人托你帶的。"
劉特派員邸外的銀杏樹下,韓璐數到第十二次心跳才敢繼續前進。她左手緊攥藥包,右手按在配槍上——雖然知道用不上,但冰冷的金屬總能給她勇氣。哨兵槍尖的寒光刺得她眯起眼。
"站住!"刺刀橫在胸前,韓璐聞到了槍油混合著哨兵汗臭的味道。
"機要處韓璐,有緊急軍務。"她抬高下巴,讓月光照清領章。當哨兵猶豫時,她突然壓低聲音:"劉特派員要的安神湯,再耽擱就涼了。"這話半真半假,卻讓刺刀稍稍退開半寸。
二樓書房透出的燈光像把利劍劈在走廊地毯上。韓璐在光暗交界處停下,聽見裡麵傳來瓷器碎裂聲和壓抑的咳嗽。她突然想起李三的叮囑,將藥包換到右手,左手悄悄抹去額角的冷汗。
"報告!"她的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響亮。
門內靜了一瞬,接著是沙啞的"進來"。推門的瞬間,濃烈的中藥味混著雪茄煙撲麵而來。劉特派員披著藏青睡袍站在窗前,手中的紅鉛筆在地圖上劃出猙獰的痕跡。
"這麼晚..."他轉身時,韓璐看清了他眼下的青黑和嘴角未擦淨的藥漬。
"夫人托我送安神湯。"韓璐雙手奉上藥包,餘光瞥見桌上攤開的正是張將軍的處分令。她心跳如鼓,卻聽見自己聲音異常平穩:"還有...龐團長的急電。"
劉特派員拆電報時,韓璐看見他指甲縫裡殘留的墨跡——那是下午怒摔硯台時沾上的。當讀到"台兒莊"三字時,他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你為張將軍而來。"這不是疑問句。劉特派員突然逼近,睡袍帶起的風掀動了電報紙。
韓璐不卑不亢,仍是微微鞠躬:"特派員!去年大雪封山,是張將軍背著受傷的龐團長走了二十裡..."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眼前浮現出雪地裡那串帶血的腳印。
劉特派員的手指敲打著桌麵,節奏越來越快。韓璐趁機抬頭,看見他太陽穴暴起的青筋在跳動:"徐州會戰前夜,日軍特工混入指揮部..."她故意停頓,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是張將軍替您擋了那顆子彈。"
敲擊聲戛然而止。劉特派員抓起茶杯又放下,瓷器與木桌相撞發出脆響。月光此刻移到他臉上,照亮了那道從眉骨延伸到鬢角的傷疤——正是韓璐提及的那次刺殺留下的。
"起來。"他突然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當韓璐站直時,發現劉特派員正在焚燒那張處分令。火光照亮了他顫抖的眼皮:"你告訴李將軍...明天帶張將軍去視察炮兵陣地。"
黎明前的禁閉室裡,張將軍正用碎瓷片在牆上刻第十九道劃痕。當鐵門打開時,他眯起被陽光刺痛的眼睛,看見韓璐逆光而立的身影。
"將軍。"她敬禮的姿勢標準得像是教科書插圖,唯有袖口沾染的墨跡泄露了昨夜的努力。
張將軍蹣跚著走到陽光下,突然抓住韓璐的肩膀。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軍裝傳來,帶著地牢特有的陰冷:"丫頭,龐團長根本沒發電報是不是?"
韓璐嘴角揚起狡黠的弧度,這個表情讓她瞬間變回李三熟悉的那個機靈鬼:"電報是真的,血指印是紅藥水畫的。"她眨眨眼,"李三哥說,這叫"七分真三分假"。"
遠處操場上傳來晨操的號聲。張將軍望向逐漸亮起的天際線,喉結滾動了幾下:"台兒莊...確實該做準備了。"他轉身時,韓璐看見這位鐵血將軍用生滿老繭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下眼睛。
軍械庫拐角處,李三收起望遠鏡,對陰影裡的二師姐比了個手勢。銅錢在她指間翻轉,映出東方第一縷朝霞的血色。
華北方麵軍司令部內,寺內將軍的辦公室窗簾緊閉,昏黃的台燈在紅木辦公桌上投下橢圓形的光暈。
大塚健太郎少佐站在辦公桌前,雙手緊貼褲縫,後背挺得筆直,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他能聽見自己太陽穴處血管跳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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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塚君,"寺內將軍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正低頭翻閱一份文件,金絲眼鏡反射著燈光,遮住了眼神,"台兒莊方向的支那軍動向,越來越令人不安了。"
大塚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閣下是指..."
"啪"的一聲,寺內合上文件夾。他緩緩抬頭,眼鏡後的眼睛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黑水。大塚感覺那雙眼睛正穿透自己的軍裝,直接審視著他的靈魂。
"我要讓你見一個人,"寺內摘下眼鏡,用絲質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鏡片,"一個能說流利中文,了解支那習俗,最重要的是——"他突然停頓,將眼鏡重新架回鼻梁上,"一個知道台兒莊中國守軍詳細情況的人。"
大塚感到一陣電流從脊背竄上後頸。他下意識地並攏腳跟,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願為閣下效勞!"
寺內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幾乎不能被稱之為笑容的表情。他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軍靴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當他在大塚麵前站定時,大塚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著高級將校製服上特有的樟腦氣息。
"脫掉你的軍裝。"寺內突然說。
大塚愣住了:"閣下?"
"我說,"寺內一字一頓地重複,"脫掉你的軍裝。"
大塚的手指微微發抖,解開風紀扣時差點扯掉一顆紐扣。當他脫下外套時,寺內已經走向房間角落的一個紅木衣櫃。將軍從裡麵取出一件深藍色的中國長衫和一項黑色禮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