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話音落下,室內氤氳著一股凝重的氣息。窗外,邯鄲城的燈火次第點亮,人聲喧囂漸遠,唯有一聲聲更鼓在幽暗中緩慢敲擊,如同歲月的脈搏。
"死人?"李明衍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精神尚佳的老者,"老先生此言何意?"
老者輕歎一聲,轉身走向窗邊。窗外,暮色已深,遠處龍台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宛如一座沉默的巨獸。他指了指那高聳的宮闕,語氣平靜而肅穆:
"在那龍台眼中,在世人眼中,我已故去十載有餘。"老者轉過身,目光如炬,"自己本不該吐露姓名,但李先生已是平原君府上的恩人,當以性命相托,不應再有隱瞞。"
他緩緩道:"老夫姓毛,名遂。知曉我尚在人世的舊部,都稱我為毛公。"
"毛遂?"李明衍幾乎是脫口而出,"毛遂自薦的毛遂?"
老者聞言,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想不到李先生竟還知道老夫往事,這世間知曉我事跡的人已不多矣。"
李明衍心中暗道:你不知自己千年之後,一己之力貢獻了多少成語典故。麵前這位看似平凡的老者,竟是那位以"毛遂自薦"聞名天下的外交家,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此刻親見其人,宛如穿越千年的對話,令李明衍內心震撼不已。
"先生曾隨平原君出使楚國,說服楚王聯趙抗秦,一戰成名,脫穎而出。"李明衍恭敬地問道,"不知後來為何再未聞先生消息?"
毛遂沉默半響,眼神漸漸變得遙遠,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數十年前的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從腰間取出一個破舊的酒囊和兩個小巧的酒杯,倒出兩杯濁酒,將其中一杯推向李明衍。
"出使楚國之後,老夫確實受平原君器重,成為其左膀右臂,共謀國事。"毛遂歎息一聲,聲音中帶著歲月的滄桑,"然而世事難料,我本以為此生可安心輔佐平原君振興趙國,不料長平之戰後,一切都變了。"
他啜了一口濁酒,李明衍也跟著喝了一口,感受到那種苦澀在舌尖蔓延:"邯鄲之圍解後,趙國元氣大傷。整個國家將長平之戰的失敗歸咎於平原君貪圖上黨之地,使我趙國陷入困境。我作為平原君心腹,自然也被卷入漩渦之中,從朝堂上漸漸消失。"
他的聲音漸漸升高,眼中閃爍著昔日的鋒芒:"然這些人哪裡知道,上黨之地深入我趙國腹地,如果給予秦國,則趙國無險可守。而秦趙之間,本就必有一戰,我國之戰未必不可勝。廉頗固守,雙方拚國力拚後勤,本就是對賭國運之戰!"
說到這裡,毛遂整個人的氣度陡然變化,不再是方才那個頹敗的老者,而是幾十年前那個在楚王麵前慷慨陳詞的外交家。他一手拍案,雙目如電,麵容因激動而漲紅:
"趙國之人,奢靡成風!秦國舉國而戰,傾儘國力;而我趙國公族呢?他們不願忍受長期作戰帶來的消耗,不斷鼓噪君王速戰速決!"毛遂手中酒樽顫抖,酒水灑落案上,如同當年浸染戰場的血跡,"強國滅亡,從來不始於疆場,而始於權貴的餐桌與寢宮。最終趙王臨陣換將,趙括雖英武果敢有乃父之風,卻被迫孤注一擲速戰,而後趙國潰敗,趙括臨陣戰死,四十萬精銳或被陣斬或被坑殺,邯鄲被圍,國幾乎滅矣!"
李明衍聆聽著這番激烈陳詞,不禁為之動容。千百年後的史書,隻記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記載了平原君爭地之貪婪,記載了趙王臨陣換將之不明。卻未曾記載那些躲在華美錦衣下的貪生怕死之人,那些真正的長平之敗元凶,那些奢靡又短視的人,成功地逃過了兩次審判——當世的與後世的。曆史的公平有時候甚至不會到來,那些被時代辜負的忠義之士,隻能等待千年後陌生人的一聲歎息。
"而直到此時,趙國公族仍有大量錢糧藏匿。"毛遂說到此處,眼淚不受控製地滑落,滴在陳舊的衣襟上,"若非李喜之父李談死諫,平原君帶頭散儘家財,趙國恐怕撐不到信陵君來救。"
李明衍沉默不語。他已多次的深刻感受到,曆史是權力者書寫的默劇,真相常隱於華美辭藻之後。我們所知的曆史,不過是浮於水麵的冰山一角,英雄與罪人的標簽,有時也如同水與岸的交界,隨著時代潮汐不斷重塑。真正通達曆史的人,不是記住所有事件的人,而是能聽見曆史深處那些被淹沒聲音的人。
"邯鄲之圍後,平原君還希望再振趙國,然天不假年,數年後便積勞成疾而逝。"毛遂抹去淚水,聲音低沉,"他死後,嫡子平庸,趙國朝堂也是人員更替,平原君一脈,也就開始沒落了。"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之後趙王伐燕,我竭力反對。我趙國敵人乃秦國,豈能雙線作戰,與後方燕國為敵?然趙王不聽,仍要討伐,且作戰失利。我知道以趙王為人,如果戰勝,必會召我申斥,一旦戰敗,則會更加憤恨我等。為不給平原府再添禍患,我便對外稱已自刎而亡。至今已有一紀一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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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衍聽罷,心中翻江倒海。趙王雙線作戰依然不智,作戰失利之後又反責良臣,如此行事,何以用人?而毛遂索性假托自刎,也是看透了君王的本性。
他不禁想到數百年後,袁紹與田豐之事,與此何其相似。河北之地的忠臣良將,均如此剛直貞烈,卻又苦於未逢明主。彼時彼刻,又恰如此時此刻。時間流轉,人事卻似乎永遠停滯不前。
"到了公子高這裡,"毛遂繼續道,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希望,"公子有乃祖父之風,是一門的希望。但出質秦國後突然失去音信,問起秦國隻說是逃質獲罪,再無消息。今日多虧李先生告知公子下落,我等定當儘力,助公子在秦國脫困再起。"
他頓了頓,目光炯炯地看著李明衍:"另外,聽聞先生想探尋禹工遺跡並聯絡我前太子,這需獲得趙王許可。老夫雖已隱退,但門人尚在,定會助先生運作。"
毛遂突然壓低聲音,神情變得凝重:"不過,先生需格外留意我趙國朝堂當前炙手可熱之人——郭開。"
"郭開?"
"正是。"毛遂點頭,"先生之身份必成郭開重點關注對象,原因有三:一是秦國背景引人懷疑;二是水利專長恰逢趙國水利政治化;三是與贏嘉有舊,而郭開對此格外敏感。"
李明衍眉頭緊鎖,細細思量這番話中的深意。毛遂已經清晰點明了趙國朝堂的權力格局與暗流。郭開此人,看來是趙國朝堂上的新貴,且與贏嘉勢如水火。
····
七日後,一位身著官服的上卿,竟屈尊來到魏國館驛,麵見李明衍。此人自稱奉命前來,為李明衍引薦覲見趙王。李明衍知道,這必是毛遂在暗中運作的結果。
次日清晨,趙國都城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晨霧中。李明衍隨上卿穿過寬闊的禦道,步入趙王宮。秋日清晨的陽光灑在宮牆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宮牆之內,紅柱青瓦,錯落有致,顯示出趙國昔日的繁盛與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