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本該是重逢的晚飯,就在一種能把空氣凍住的沉默裡吃完了。
聖殿裡,隻有碗筷偶爾碰到的輕響,還有咀嚼吞咽的聲音,被無限放大,聲聲刺耳。
藍姬給兩個孩子夾菜,自己卻味同嚼蠟。她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對麵那個灰色的、一動不動的“小兒子”,再看一眼身邊那個麵無表情、像在執行用餐程序的丈夫,心裡堵得發慌。
這叫什麼事兒啊?
方小雷低著頭,用筷子狠狠地戳著碗裡的米飯,好像那不是飯,是仇人。眼角餘光總是不受控製地瞟向那個新來的“弟弟”,眼神裡三分戒備,三分排斥,還有四分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害怕。
方知緣吃得比平時更慢、更安靜,小小的身子恨不得縮成一團,把自己藏進聖殿的背景板裡,讓誰也看不見。
而方憶,那個由“追憶”變成的小孩,就靜靜地坐在那張多出來的椅子上。
它不吃,不動,也不發出任何聲音。
那兩團純粹的虛無,像兩台最高精度的掃描儀,一刻不停地“看”著桌上的所有人。它在分析咀嚼時下頜骨的運動角度,在記錄吞咽時喉結滾動的頻率,試圖從這些在它看來毫無意義的冗餘動作裡,解碼出“吃飯”這個行為的底層邏輯。
這頓飯,最後就在這種讓人坐立難安的詭異氣氛裡草草結束。
……
第二天一早,聖殿的光輝自穹頂灑落。
藍姬睜開眼,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向餐廳的方向。
方憶還坐在那兒,位置和姿勢與昨晚一模一樣,像一個被時間洪流遺忘的灰色影子,亙古不變。
它不需要睡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沒有儘頭、永不疲憊的清醒。
一陣深沉的無力感湧上藍姬心頭。她走過去,刻意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份死寂。
“憶憶,天亮了,彆總坐在這兒。”
方憶的“頭”轉向她,那個又稚嫩又古老的聲音直接在藍姬的意識裡響起。
“‘天亮’,是星球自轉導致恒星光線重新入射。此現象與‘坐’這一靜態行為不存在邏輯衝突。請求指令:我為何要停止?”
藍姬被這句純粹到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反問,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跟一個活體數據庫怎麼溝通?在線等,挺急的。
她壓下心裡的煩躁,決定換一種地球母親的方式試試。
“該換衣服了。”她從自己的儲物空間裡,拿出了一件方小雷小時候穿過的、柔軟乾淨的衣服。
方憶的身體是霧氣,沒有實體,自然也就不需要衣物蔽體。它“看”著藍姬手裡的布料,那兩團虛無裡全是高速運轉的純粹計算。
“‘衣服’。功能定義:一,保溫;二,遮蔽;三,裝飾。我的存在形式無需以上任何功能。結論:你的指令無效。”
藍姬舉著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感覺自己不是在帶孩子,是在跟一個超級人工智能進行無效交互。
“媽!”旁邊的方小雷鼓著腮幫子,再也忍不了這種能把人逼瘋的氣氛。他蹬蹬蹬跑回自己房間,拿出最心愛的、結構最複雜的“裂空之刃”變形戰甲模型,啪地一聲放在桌上。
“喂!你看好了!這個,是這麼玩的!”
他強忍著心裡那股毛毛的感覺,當著方憶的麵,手指翻飛,熟練地將戰甲模型從威武的人形,變成一艘線條流暢的星際戰艦,關節發出“哢噠哢噠”的清脆響聲,那是屬於男孩子的驕傲。
“看到沒?這叫玩具!是用來玩的!”
方憶的“視線”落在模型上。
它伸出那隻由灰色霧氣構成的“手”,輕輕碰了一下。
下一秒,方小雷最心愛的玩具,在一陣無聲的波動中,瞬間解體。
不是爆炸,而是被還原。它被拆解成了最原始、最基礎的構成單位:一小撮均勻的塑料粉末,幾顆閃著金屬光澤的螺絲碎屑,還有一團代表塗裝顏料的、懸浮在空中的基本顏色光點。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