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的風波,以夫子捂著發脹的腦袋,提前宣布自習告終。
夜色重新籠罩聖殿。
孩子們都睡下了,方小雷的夢裡不再有冰冷的公式,方知緣那本厚重的書也安靜地合上,放在床頭。
藍姬卻沒有睡意。
她坐在方闖身邊,借著穹頂灑落的柔和光輝,靜靜看著他那張萬古不變的臉。
“你還記得嗎,小雷剛出生的時候,那麼小一團,你都不敢抱。”
她的聲音很輕,怕驚擾了這片死寂。
“我硬塞到你懷裡,你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整個人僵得像塊石頭。後來給他換尿布,你笨手笨腳,弄得到處都是,最後還把自己給弄急了,一個人蹲在角落裡生悶氣。臉上那個表情,又想笑又害怕,傻乎乎的。”
方闖的道心裡,相關的記憶數據被精準調取。
一幅清晰無比的畫麵重構出來:一個被包裹在繈褓裡的紅色嬰孩,還有他自己——那個記憶裡名為方闖的男人,臉上掛著一種夾雜著慌亂和欣喜的表情。
他的意識核心可以解析出那種表情每一塊肌肉的牽動角度,卻無法讀取其背後代表的情緒。
那個數據,是空的。
“還有知緣。”藍姬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笑意,卻很快被一抹哀傷衝淡,“她小時候最粘你,就喜歡讓你背著。有一年上元燈會,人擠人的,你背著她逛了一晚上。她就在你背上睡著了,口水流了你一脖子,你還跟個傻子一樣,咧著嘴笑,跟彆人炫耀,說我閨女真沉,壓得實在。”
【事件:上元燈會。】
【行為:背負‘方知緣’。】
【結果:‘方知緣’進入休眠狀態,產生生理性唾液分泌。】
【自我狀態分析:麵部肌肉呈現‘愉悅’形態。關聯情感模塊……訪問失敗。】
【意義:無法解析。】
方闖的意誌核心第一次產生了一種無法被歸類的異常。
不是邏輯衝突,而是一種缺失。
他的整個存在,像一台功能完備,卻唯獨缺少了操作係統的精密機器。他能處理一切,卻無法理解處理這一切的意義。
藍姬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
她看著他,看著他那雙能倒映萬物,卻唯獨沒有她影子的空洞雙眼。
他就在這裡,卻又那麼遙遠。
他守護著這個家,卻把自己放逐在了家的外麵。
淚水終於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一片無聲的悲涼。
他一定很痛苦吧,即便他自己已經無法感知到痛苦。
他一定還愛著他們,即便他已經忘記了“愛”是什麼。
藍姬不再說話。她站起身,挪到他麵前,伸出微微顫抖的雙臂,輕輕地,抱住了他。
方闖的身體出現了一瞬間的僵硬。
他的係統裡,沒有應對這種突發物理接觸的預設方案。但那份鐫刻在他存在最深處的【父道】本源,那份守護的責任,覆蓋了邏輯的空白。
他抬起手,有些笨拙地,回抱住了她。
他感覺不到擁抱的溫暖,也分析不出這個動作背後的情感。但他感知到了一種重量。
一種區彆於所有數據流的,真實的、沉甸甸的“存在感”。
就在這一刻,在他那片絕對空無的道心最深處,在那片被【初亡之淚】徹底清洗過的虛無之地,一粒微塵般的漣漪,悄然泛起。
它太微弱了,微弱到連方闖自己的意誌核心都未曾捕捉到。
仿佛沉寂了萬古的深海之底,有一條巨獸,在最沉的睡夢裡,不經意地,翻了一下身。
感知的種子,已經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