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熊耳山時,已是十月份了,當隊伍繞過最後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讓左夢梅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
她想象中的賊寇巢穴,應是隱藏在深山老林裡的幾間破爛茅屋,雜亂無章,汙穢不堪,然而展現在她眼前的,卻是一座秩序井然、生機勃勃的山中營壘。
熊耳山主峰巍峨,兩側山脊如巨熊之耳環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在這相對平緩的山穀和山坡上,層層梯田如同巨大的階梯,雖然秋糧已收,但整齊的稻茬和田間勞作的農人,依舊顯示出這裡的規模與秩序,田埂和水渠規劃得有條不紊,遠非她見過的那些荒蕪田地可比。
沿著開辟出的山道前行,不多時便看到了寨門,那並非簡單的木柵欄,而是用粗木和石塊混合壘砌的牆體,上麵設有望樓,望樓上的哨兵遠遠看到隊伍,立刻發出信號,寨門緩緩打開。
進入寨內,景象更為具體。道路雖為土路,卻平整乾淨,兩側依山勢修建了許多木屋和草屋,雖然簡樸,但排列整齊,屋頂炊煙嫋嫋,雞犬之聲相聞,孩童在空地上追逐嬉戲,見到大軍回來,非但不害怕,反而興奮地圍上來,喊著“大帥回來了!”“虎哥也來了!”,氣氛竟有幾分祥和。
一個身材高瘦、麵容精乾、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儒衫,腰間卻挎著一把腰刀的男子快步迎了上來,對著劉處直抱拳行禮,聲音洪亮:“大帥!一路辛苦!一切可還順利?”
他目光掃過隊伍,在看到左夢梅時有些疑問這大帥一年沒回來,已經有夫人了嗎。
“中舉,辛苦你了!一切順利,現在山寨建設的怎麼樣?”劉處直笑著下馬,用力拍了拍李中舉的肩膀。
“托大帥的福,一切安好!秋糧都已入庫,新墾的二百畝坡地也趕在凍土前收拾出來了。”
工坊那邊,這個月又出了五十副布麵甲,五門虎蹲炮,佛郎機……還是老樣子,隻成了兩門,氣密性總歸是差強人意,另外還做了四十支鳥銃。”
李中舉語速很快,條理清晰,“弟兄們的住處也都加固過,能扛住今冬的風雪了。”
“好!好!交給你,我一百個放心!”劉處直大笑,顯然對李中舉的彙報極為滿意。
他回頭對左夢梅介紹道:“李姑娘,這位是李中舉李頭領,熊耳山的大管家,中舉,這位是李夢梅李姑娘,路上遇險救下的,暫時在咱們這兒安頓幾日。”
左夢梅連忙下車,斂衽行禮:“小女子李夢梅,見過李頭領,叨擾了。”
李中舉拱手還禮,神色平和:“李姑娘客氣了既是落難理應相助,山中簡陋,但求溫飽安全尚無慮,姑娘但住無妨。”
接下來幾日,左夢梅在丫鬟的陪伴下,懷著巨大的好奇,小心翼翼地探索著這座山寨,李中舉按劉處直的安排派了一個熟悉道路的弟兄跟著他們,順便保護安全。
她看到了那片巨大的開墾區,數千畝梯田蔚為壯觀,雖然已是秋季,仍有婦孺在田間撿拾麥穗、打理土地,為來年春耕作準備,水利係統利用山泉溪流,設計得十分巧妙。
她遠遠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循聲而去,是一片被隔開的區域,戒備稍嚴。
經過跟著她們的士卒解釋,那裡便是工坊區,她沒有專門進去看,但能看到那裡房屋連片,煙囪冒著黑煙,規模不小。
據說鎧甲工坊能製作布麵甲和棉甲,刀劍工坊能量產質地不錯的腰刀長矛,而火炮工坊裡麵,則不時傳來沉悶的試炮聲。
她還去了一所巨大的公共食堂,每到飯點,人聲鼎沸,除了輪值的士卒,寨中的老弱婦孺也可在此用餐。
雖然食物粗糙,多是雜糧餅子、菜湯鹹菜,但管飽,這種近乎大同的景象,讓她再次感到震撼,這哪裡是流寇巢穴,要是大明百姓都能這樣生活,就不會有人造反了。
這一切,都離不開李中舉的經營,左夢梅從旁人口中聽到的,無不是對這位李頭領的敬佩,他懂農事,會規劃,善管理,還能組織工匠生產,將數千人、諸多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也難怪劉處直會把這片山寨完全交給他管理。
熊耳山的風景也確實優美,深秋時節,層林儘染,紅黃綠交錯,如同打翻了顏料調色盤,山澗清澈,瀑布如練,空氣清冽宜人。
劉處直也暫時放下了軍務繁忙,有時會邀左夢梅一同出遊,他或許是想讓她這個落難商賈之女散散心,或許是自己也需要片刻的寧靜。
他們曾去山澗邊釣魚,劉處直手法老練,靜坐如山,不多時便有收獲。
左夢梅在一旁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和放鬆的神情,與她父親那種時刻緊繃的官軍將領截然不同。
他會跟她講一些行軍路上的趣事,或是各地的風土人情,卻絕口不提與官軍的廝殺。
他們也去山坡上采摘野花,秋日野花不多,但仍有耐寒的雛菊、蒲公英頑強開放。
劉處直會采上一束遞給她,眼神中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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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夢梅接過花,臉上微熱,心緒複雜,她享受著這種輕鬆愉快的氛圍,享受著他偶爾流露出的、不同於流寇大帥的另一麵。
有一次,他們坐在一處高坡上,俯瞰著山穀中炊煙嫋嫋、井然有序的山寨,夕陽西下,給一切鍍上了溫暖的金邊。
“這裡……真的很不一樣。”左夢梅輕聲感歎,這是她的真心話。
劉處直望著下方,目光深邃:“是啊,中舉花了無數心血,我們這些人,所求的,不過是一處能安心吃飯、安穩睡覺的地方,能靠自己力氣活下去,不用被苛捐雜稅逼得賣兒賣女,不用被貪官汙吏欺壓得活不下去。”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這世道,想做安分守己的百姓,太難了,有時候,活路不是跪著求來的,是站著拚出來的。”
左夢梅沉默著,她想起河南官軍中那些被克扣軍餉而麵黃肌瘦的軍士,想起沿途看到的荒蕪村莊和流離失所的百姓,又對比眼前這片雖然艱苦卻充滿生機的土地。
她一直以來的認知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朝廷口中的流寇,似乎並非天生嗜殺,他們中的許多人,或許真的隻是想活下去,想有一條活路,而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想給的,不止是一條活路。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她心中滋生,她欣賞他的能力,佩服他的擔當,甚至被他偶爾的溫和所吸引。
但左夢梅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底,她是左良玉的女兒,官軍將領的千金。
這個身份一旦暴露,眼前這一切溫馨都會不複存在,她不敢確定劉處直得知她是左良玉的女兒後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待她,她害怕失去這難得的自由和奇特的體驗,更害怕看到得知真相後劉處直可能出現的失望或冷漠的眼神。
於是,她隻能將一些心事深深埋藏,更加小心地扮演著商賈之女李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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