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點42分,炸彈,在我們上一回故事的結尾,準時引爆了。
“轟!”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爆炸聲,猛地撼動了整個“狼穴”總部。施陶芬貝格在不遠處的一個掩體旁,親眼看到他剛剛離開的那間木頭會議室,在一瞬間,被一股夾雜著黃色煙塵、黑色濃煙和無數碎片的火球,給整個吞噬了。屋頂被高高掀起,然後重重地砸回地麵,窗戶和牆壁像是紙糊的一樣,向四外炸開。地圖、文件、木屑、玻璃……各種雜物,像天女散花一樣,被拋到了半空中。
施陶芬貝格的心,在這一刻,反而落了地。
成了!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在如此近的距離、如此猛烈的爆炸下,彆說是人,就算是一頭大象,也得給炸成碎片了。阿道夫·希特勒,那個將整個德國拖入深淵的惡魔,毫無疑問,已經死了。
他和他的副官哈夫滕中尉,對視了一眼,眼神裡充滿了如釋重負的激動。他們沒有片刻停留,迅速地跳上了一輛早已等候在此的汽車,一路忽悠,巧妙地騙過了三道盤查的崗哨,成功衝出了“狼穴”這個魔窟,直奔附近的機場。一架早已準備好的飛機,正等著把他們帶回柏林。
因為,刺殺元首,僅僅是計劃的第一步。真正的重頭戲,將在首都柏林上演。一場代號“女武神”的政變,即將啟動,他們要回去,領導這場將決定德國命運的行動。
然而,施陶芬貝格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飛往柏林,滿心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在他身後那片狼藉的廢墟裡,命運,或者說某種不可思議的、如同魔鬼般的運氣,再一次上演了它的奇跡。
那個被炸得麵目全非的會議室裡,希特勒,竟然還活著。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咱們來複盤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首先,就是我們上一章提到的那個致命的細節:會議地點,從堅固的、密不透風的鋼筋混凝土地下掩體,臨時換到了地麵上這間的木板房。如果是在那個地下掩體裡,炸彈的衝擊波無處可逃,會在牆壁之間來回反彈、疊加,足以把裡麵的人,全部震死。可在這間木屋裡,脆弱的牆壁和敞開的窗戶,就像一個泄壓閥,讓大部分的衝擊波,瞬間就逸散出去了。
其次,也是最關鍵的,就是那張桌子。那是一張由非常厚重的實心橡木打造的巨大地圖桌。還記得嗎?那個叫海因茨·布蘭特上校的倒黴蛋,就是我們上一章裡提到過的,在1943年幫特雷斯科夫帶過“君度力嬌酒”炸彈的那位。這一次,他又在無意中,扮演了曆史的攪局者。他覺得施陶芬貝格的公文包礙事,就用腳把它往旁邊推了一下,正好,就推到了那根粗大的、實心橡木桌子腿的另一側。
正是這厚實的桌腿,像一麵堅固的盾牌,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希特勒和炸彈之間,吸收了絕大部分的爆炸威力和飛濺的彈片。
所以,當爆炸發生時,希特勒雖然被巨大的氣浪整個掀飛,褲子被炸成了布條,兩條腿上紮滿了木刺,兩隻耳朵的耳膜也被震穿孔,暫時性失聰,但他本人,除了些皮外傷和一點擦傷瘀青之外,竟然沒有受到任何致命的傷害。
幾分鐘後,當煙塵散去,他搖搖晃晃地,被手下從廢墟裡攙扶了出來。他渾身是土,頭發被燒焦,右臂暫時性麻痹,但他還活著,神誌清醒。他環顧著一片狼藉的現場和那些或死或傷的將領,嘴裡不停地念叨著:“看,我說過吧……這就是天意!天意要讓我繼續完成我的使命!”
這場爆炸,最終造成了四人死亡。其中,就包括那位移動了公文包的布蘭特上校。他的一條腿被當場炸斷,第二天就不治身亡了。命運的安排,就是如此的吊詭和殘酷。
一個“開了掛”的獨裁者,一群“扶不起”的隊友。當施陶芬貝格的飛機,還在飛往柏林的途中時,這場政變,其實就已經輸掉了一半。而另一半,則輸在了柏林那幫“豬隊友”的手裡。
咱們把鏡頭,切換到柏林。政變的大本營,設在市中心的本德勒大街,也就是德國後備軍的總部。
按照計劃,一旦“狼穴”那邊傳來希特勒的死訊,這裡的密謀核心人物,就應該立刻啟動“女武神”計劃,向全國的後備軍部隊,發布命令,逮捕納粹高官,占領關鍵部門。
可問題是,當施陶芬貝格在天上飛的時候,本德勒大樓裡,卻陷入了一種致命的、令人抓狂的死寂和遲疑。
政變在柏林的現場負責人,是弗裡德裡希·奧爾布裡希特將軍。這位將軍,什麼都好,就是缺了點當機立斷的魄力。爆炸發生後,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絕對確切”的、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確認消息。他有點慌,有點拿不準。於是,他決定……再等等。
這一等,就等掉了足足三個小時。在分秒必爭的政變中,這三個小時,是黃金般寶貴、且一去不複返的時間窗口。
比奧爾布裡希特更不靠譜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後備軍的總司令,弗裡德裡希·弗洛姆將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個弗洛姆,是個典型的機會主義者,一個徹頭徹尾的牆頭草。他事先對密謀集團的計劃,是知情的,也表達了某種程度的同情。但他打的算盤是:你們先乾,等你們乾成了,確認希特勒真死了,我再跳出來,以“撥亂反正”的功臣麵目,加入你們,分享勝利果實。可要是你們失敗了……那對不起,我跟你們不熟,我還要反過來抓你們,向元首表忠心。
所以,當奧爾布裡希特請求他下令啟動“女武神”時,弗洛姆直接拒絕了。他拿起電話,親自打到“狼穴”去核實。電話那頭,凱特爾元帥告訴他:“元首隻是受了點輕傷。”
這下弗洛姆心裡有底了。他不僅拒絕合作,還反過來,想把奧爾布裡希特這幾個密謀者給當場逮捕。
下午4點左右,施陶芬貝格的飛機,終於在柏林降落。他一回到本德勒大樓,看到眼前這副混亂、遲滯的景象,肺都快氣炸了。他這才明白,自己不在的這幾個小時,柏林的這幫同伴,幾乎什麼都沒乾!
“簡直是胡鬨!”
施陶芬貝格當機立斷,不能再等了。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希特勒已死,然後,和他的同伴們一起,直接把那個搖擺不定的弗洛姆將軍給抓了起來,關進了一間辦公室。隨後,他們開始以自己的名義,強行向全國發布“女武神”的命令。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更要命的是,他們犯下了一個業餘到不能再業餘的、足以載入史冊的巨大錯誤:
他們沒有在第一時間,切斷所有與“狼穴”的通訊線路!
你說這叫什麼事兒?搞政變,最最基本的操作,不就是第一時間搶占電台、切斷電話線,控製住信息的發布渠道嗎?這樣,你才能把“假”的說成“真”的,把“死”的說成“活”的,你才能掌握話語權。可密謀者們,偏偏就漏掉了這最致命的一環。
於是,政變史上最富戲劇性的一幕,上演了。
傍晚時分,柏林衛戍營的指揮官,一位名叫奧托·恩斯特·雷馬的少校,是一位忠誠於希特勒、但對政變毫不知情的軍官。他接到了“女武神”的命令,任務是:立刻帶兵,前往逮捕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
雷馬少校二話不說,帶著部隊,氣勢洶洶地就包圍了戈培爾的辦公室。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戈培爾,這位納粹的宣傳天才,上演了他一生中最精彩、最力挽狂瀾的一次即興表演。
麵對著黑洞洞的槍口,戈培爾異常冷靜。他看著雷馬少校,平靜地說:“少校,你被叛徒欺騙了。元首根本沒有死,他還活著。”
雷馬當然不信。
戈培爾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的電話:“你不信?我可以讓你親耳聽到他的聲音。”
說著,戈培爾拿起電話,通過一條直通“狼穴”的專線,直接就接通了希特勒本人。
“我的元首,雷馬少校在這裡,他不相信您還活著。”
戈培爾把聽筒,遞給了雷馬。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雷馬再熟悉不過的、帶有濃重奧地利口音的獨特聲音:“雷馬少校,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嗎?”
雷馬少校當時腦子估計“嗡”的一下就炸了。他立正站好,對著話筒大喊:“是的,我的元首!”
希特勒接著說:“我還活著。有一小撮野心勃勃的軍官,發動了可恥的叛亂。我現在授予你全權,用你手下所有的部隊,以我的名義,粉碎這場叛亂。逮捕或擊斃所有反抗者!”
這通電話,就像一道閃電,瞬間逆轉了柏林的整個局勢。
雷馬少校的忠誠,立刻從“女武神”的命令,轉回到了元首本人身上。幾分鐘前,他還是執行政變的工具;幾分鐘後,他就成了鎮壓政變的急先鋒。他手下的部隊,立刻調轉槍口,開始按照戈培爾的指示,逮捕城內的密謀分子。
政變,就這樣,以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徹底失敗了。
當天深夜,雷馬的部隊,包圍了本德勒大樓。被解救出來的那個機會主義者弗洛姆將軍,為了殺人滅口,掩蓋自己知情不報的罪行,急不可耐地,當場組織了一個即席的軍事法庭,以“叛國罪”,宣判施陶芬貝格、奧爾布裡希特、哈夫滕等四位政變的核心人物死刑,立即執行。
就在本德勒大樓的庭院裡,借著一輛軍用卡車那昏暗的車頭燈光,行刑隊舉起了槍。
在倒下前的最後一刻,克勞斯·馮·施陶芬貝格上校,用儘全身力氣,喊出了他最後的遺言:
“我們神聖的德意誌萬歲!”
槍聲響起,這位勇敢的、孤獨的抵抗者,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死,標誌著這場德國抵抗運動最高潮的終結。然而,對於成千上萬和他有關聯的人來說,這,僅僅是噩夢的開始。
720事件,為希特勒提供了一個夢寐以求的、完美的借口。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對他早就看不順眼的、那些內心並不忠誠的國防軍傳統貴族軍官團,以及所有潛在的反對者,進行一次徹底的、血腥的大清洗。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權力的天平,在這一夜,徹底倒向了納粹黨最激進、最殘暴的派係——黨衛隊。
希特勒立即授權黨衛隊的全國領袖,海因裡希·希姆萊,全權負責“淨化”國家。希姆萊馬上成立了一個由蓋世太保頭子海因裡希·穆勒掛帥的“7月20日特彆委員會”,在全德國,展開了一場規模空前、史無前例的大搜捕。
這不僅僅是對一次未遂政變的反擊,這更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旨在徹底摧毀舊德國精英階層的權力交接。希姆萊不僅負責調查,還被任命為後備軍的新司令。這意味著,德國的軍隊,這個普魯士精神最後的堡壘,從此被徹底置於了黨衛隊的控製之下。
蓋世太保的恐怖網絡,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迅速籠罩了整個德國。據統計,約有7000人,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和幾個月裡,被陸續逮捕。審訊室裡,酷刑、訛詐、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許多人,在無法承受的折磨下,供出了更多的名字,導致這張網越收越緊。
隨後,這些被捕者,被送上了由一個叫羅蘭·弗萊斯勒的法官,所主持的“人民法院”接受審判。
說這是“審判”,都是對法律這個詞的侮辱。這完全是一場場精心編排的、旨在公開羞辱被告的政治表演。
這個弗萊斯勒,根本不是什麼法官,他就是一個穿著法袍的瘋子。在法庭上,他從不讓被告有機會為自己辯護。他用最惡毒、最下流的語言,對著這些曾經是將軍、是市長、是貴族的被告們,進行瘋狂的咆哮和人身攻擊。他嘲笑他們因為被剝奪了軍銜而不得不提著不合身的褲子,他辱罵他們是“豬”、“敗類”。整個過程,都被攝像機拍了下來,希特勒本想把這些錄像,作為宣傳片,向全國播放,以儆效尤。但後來發現,弗萊斯勒在法庭上的表現,實在太過歇斯底裡,太過令人作嘔,連戈培爾的宣傳部都覺得,這玩意兒要是播出去,非但起不到震懾作用,反而會讓人心生同情,於是,就作罷了。
判決,當然是早就內定好的——死刑。
1944年8月8日,第一批被判刑的密謀者,在柏林的普洛岑湖監獄,被執行了處決。根據希特勒本人的親自命令,他們要以一種最痛苦、最屈辱的方式死去。他們被剝光衣服,用鋼琴的鋼絲,吊在屠宰場的肉鉤上,慢慢地被勒死。整個行刑過程,還被拍成了電影,送回“狼穴”,供希特勒本人“欣賞”。
這種令人發指的殘忍,其目的,已經超越了單純的肉體消滅。這是一種惡毒的、象征性的報複。因為這些密謀者,大多是普魯士軍事貴族出身,他們最看重的,就是軍人的榮譽。希特勒就是要用這種屠宰牲口的方式,來徹底摧毀他們的人格,踐踏他們的尊嚴,從精神上,徹底抹殺這個階層存在的意義。
然而,納粹的報複,還遠未結束。他們從故紙堆裡,翻出了一個古老的部落法律概念——“株連罪”。
用咱們中國人的話講,就是“株連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