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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晨霧未散。
鬱竹撫依第無數次站在沈夢雪的院落外,指尖懸在雕花木門上遲遲不敢落下。
晨露順著芭蕉葉滴在她肩頭,將淺紫色的紗衣洇出深色水痕。
門內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驚起兩隻白鴿撲棱棱掠過她發頂,簪頭的珍珠流蘇搖晃著,映出她眼底破碎的光。
“小姐身體不適,實在不便見客。”
傭人第三次福身行禮,檀木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閉合。
鬱竹撫依望著門環上斑駁的銅綠,忽然想起幼時沈夢雪總愛攥著她的衣角,把偷藏的桂花糖塞進她嘴裡。
風卷起她鬢邊的碎發,恍惚間,似乎又聽見少女脆生生的笑:“小姨,我們永遠不分開。”
她的手無力垂下,錦緞裙擺掃過牆角新綻的薔薇,帶落幾片殷紅花瓣。
遠處傳來鐘鼓樓的報時聲,驚起滿院棲鳥,而緊鎖的朱門後,唯有沈夢雪倚在窗前,望著青瓷碎片中沉浮的珍珠,將新沏的茶一飲而儘。
雕花石桌上,鎏金盞盛著碧螺春,嫋嫋茶香混著桃花酥、棗泥糕的甜膩在暖風中飄散。
沈夢雪用銀匙攪著碗裡的杏仁酪,白玉般的指尖掠過纏枝蓮紋的碗沿,忽然輕笑出聲,驚得棲在紫藤架上的畫眉撲棱棱振翅。
"又在那兒站多久了?"她舀起一勺琥珀色的蜜餞,看金絲在蜜糖裡沉沉浮浮,眼尾丹砂隨著笑意輕輕顫動。
大舅舅晃著手中的翡翠酒盞,冰塊碰撞聲清脆悅耳:"從卯時站到未時,鐵打的身子也該乏了。"
話音未落,身著月白短打的傭人疾步穿過月洞門,衣角掃落垂落的紫藤花串。
他單膝跪地時,鬢角的汗珠滴在青磚上,洇出深色斑點:"小姐,二小姐還是站在那裡未曾離開過。"
沈夢雪的動作陡然凝滯,銀匙懸在碗口,一滴杏仁酪墜回碗中,驚起細密漣漪。她垂眸望著碗裡暈開的波紋,忽然將整碗酪飲儘,胭脂紅的唇印留在白玉碗沿,像一滴未乾的血。
大舅舅挑眉,翡翠酒盞在指間緩緩轉動,折射出冷冽的光:“這是鐵了心要見你,真當咱們的話是耳旁風?”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悶響,似是什麼重物墜地。
沈夢雪猛地起身,裙擺掃翻了案上的茶盞,碧色茶湯在石桌上蜿蜒成河。
她快步走到院牆邊,踩著青石階踮腳張望,隻見鬱竹撫依癱坐在月洞門外的青石板上,臉色蒼白如紙,發絲淩亂地黏在汗濕的額前。
身旁的丫鬟正慌亂地攙扶她,而她的目光直直望向這邊,眼中盛滿了近乎絕望的懇求。
“去請大夫。”沈夢雪轉身吩咐傭人,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大舅舅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怎麼?心軟了?”
沈夢雪沒有回答,隻是緊攥著裙擺,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坐回石凳,重新端起茶盞,卻發現自己的手止不住地輕顫。
遠處傳來丫鬟焦急的呼喊,混著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庭院裡顯得格外刺耳。
雕花銅燭台上,燭芯爆開一朵燈花,將沈夢雪投在帳幔上的影子晃得支離破碎。
她跪坐在檀木床邊,素色裙裾鋪展如霜,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鬱竹撫依腕間的纏枝銀鐲——那是沈夢雪親手給小姨戴上的生辰禮。
藥碗擱在矮幾上,褐色藥汁沿著碗沿凝成深痕。
沈夢雪舀起最後一勺,用唇試過溫度才湊近枕邊。
鬱竹撫依睫毛輕顫,藥香混著冷汗浸透的枕巾氣息撲麵而來,她艱難吞咽時,喉結在蒼白的脖頸間上下滾動,驚得沈夢雪立刻放下碗去探她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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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燒著。"沈夢雪喃喃自語,指尖掠過對方泛紅的臉頰。
侍女遞來的濕帕覆上鬱竹撫依的額頭,涼意卻驅不散她眉梢的倦意。
遠處更鼓聲傳來,三更的梆子聲驚得簷下風鈴叮咚作響,沈夢雪歪頭枕在床沿,望著小姨因高熱而潮紅的麵龐,忽然想起幼時在荷塘邊,鬱竹撫依也是這樣守著發水痘的自己,整夜未合眼。
藥香氤氳的帳幔內,沈夢雪的睫毛上漸漸凝起水霧。
她伸手攏好滑落的錦被,動作輕得像觸碰易碎的琉璃,直到鬱竹撫依的呼吸終於變得綿長平穩,她才將冰涼的手掌貼在自己發燙的臉頰,在黑暗中無聲歎息。
更漏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沈夢雪保持著跪坐的姿勢,雙腿早已麻木。
她就那樣靜靜地凝視著小姨,看著燭火在鬱竹撫依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蒼白的麵容比往日更添幾分脆弱。
曾經那個溫柔笑著為她綰發的小姨,此刻卻如此虛弱地躺在榻上,沈夢雪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忽然,鬱竹撫依在睡夢中囈語呢喃,眉頭緊緊皺起,似乎陷入了不安的夢境。
沈夢雪立刻握住她的手,輕聲哄道:“小姨彆怕,我在這兒。”
她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春日的微風,帶著多年來從未改變的依賴與眷戀。
那雙手被她緊緊握著,傳遞著微薄的暖意。
窗外,夜色漸深,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屋內,在地上織就一幅清冷的銀紗。
沈夢雪就這樣守著小姨,思緒萬千。
她想起了那些與小姨相處的美好時光,又想起蘇先生的背叛,心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但此刻,所有的怨恨與不滿,在看到小姨病弱的模樣時,都化作了心疼與無奈。
不知過了多久,沈夢雪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
她強撐著困意,生怕自己一閉眼,小姨就會有什麼閃失。
最終,困意還是戰勝了她,頭漸漸低垂,靠在了鬱竹撫依的手上,在朦朧間,她依然緊握著那隻手,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
晨光透過窗紗的菱格,在沈夢雪發頂鍍上一層碎金。
鬱竹撫依動了動發麻的手指,腕間銀鐲輕碰床欄發出細響。
沈夢雪睫毛劇烈顫動,像受驚的蝶,睜開眼時,眼底血絲與眼角的淚痣在蒼白麵容上格外刺目。
兩人的目光撞上的刹那,空氣仿佛凝結。
鬱竹撫依乾裂的唇動了動,未說出的話化作顫抖的歎息。
沈夢雪盯著對方眼下的烏青,突然想起幼時自己出麻疹,小姨也是這樣徹夜未眠,指甲縫裡還沾著揉碎的草藥汁液。
"雪兒,彆丟下我..."鬱竹撫依突然將人狠狠摟進懷裡,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沈夢雪嵌進骨血。
她的呼吸噴灑在少女發間,帶著藥香與一夜冷汗的鹹澀,"彆丟下小姨..."
懷中的身體僵硬如石,直到顫抖的指尖撫上沈夢雪後頸,才驚覺那裡一片濕潤。
沈夢雪的眼淚無聲砸在鬱竹撫依的衣襟,洇出深色痕跡。
"明明是你..."她哽咽著揪住對方單薄的裡衣,聲音悶在布料裡發顫,"是你不要我了..."
晨風吹動紗幔,將滿室寂靜攪得支離破碎,唯有相擁的兩人在淚光中,聽見彼此破碎的心跳。
鬱竹撫依的指甲深深掐進沈夢雪的後背,卻仿佛感覺不到指尖傳來的刺痛。
她將臉埋進少女帶著藥香的發間,聲音悶得發顫:"雪兒,你信我......我知道你氣我,可我真的喜歡他。"話音未落,懷中的沈夢雪猛地僵成石像,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家裡人早想把我打發出去換彩禮,"鬱竹撫依的眼淚滴在沈夢雪後頸,滾燙的液體蜿蜒而下,"隻有你攔著不讓他們安排婚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喜歡的人......"
她哽咽著抬起頭,眼尾的淚暈開胭脂,在晨光裡顯得格外狼狽,"小姨知道自己沒出息,可感情這種事,哪是說斷就能斷的?"
沈夢雪緩緩推開她,眼眶通紅卻強撐著不讓淚水落下。
窗外的風吹起紗簾,將她蒼白的麵容映得忽明忽暗:"所以在你心裡,我這些日子的難過、那些被踐踏的信任,都比不上你對他的喜歡?"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在問小姨,又像是在問自己,"原來我拚命想留住的,不過是你奔向彆人時的一個回頭。"
鬱竹撫依伸手想抓住那抹即將抽離的溫度,卻隻攥住了沈夢雪的衣角:"不是的!我......"
話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大舅舅冷冽的聲音:"既然舍不得情郎,何必在這兒假惺惺?"紫檀木門被重重推開,投進的陰影將兩人的身影割裂成兩半。
沈夢雪望著小姨慌亂瑟縮的模樣,心像被鈍刀一下下割著。
大舅舅踏著滿地破碎的晨光走進來,玄色錦袍下擺掃過門檻,腰間的玉佩撞出清脆聲響。
他斜睨著鬱竹撫依,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平日裡裝得柔弱可憐,現在為了個男人,倒連雪兒都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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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竹撫依攥著沈夢雪的衣角,指尖幾乎要把衣料絞出褶皺:“我沒有......”話音未落,大舅舅已經甩來一遝文書,宣紙在空中散開,露出上麵鮮紅的婚書印鑒。
“謝家今早送來的聘禮單子,”他冷笑一聲,“金銀綢緞、良田千畝,倒是舍得下血本。怎麼,打算風風光光嫁過去做少奶奶,就不管雪兒這些日子怎麼熬過來的?”
沈夢雪盯著散落在床榻邊的婚書,上麵“鬱竹撫依”四個字刺得她眼眶生疼。
她突然輕笑出聲,笑聲裡帶著幾分淒厲:“原來早就定好了,怪不得這些天要死要活地想見我,是怕我攪了你的好事?”她甩開小姨的手,素色裙擺掃過滿地狼藉,轉身就要離開。
“雪兒!”鬱竹撫依跌跌撞撞地撲下床,跪坐在冰涼的青磚上,發間的珍珠流蘇隨著動作搖晃,“我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我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好,彆不要小姨......”她抓住沈夢雪的腳踝,淚水大顆大顆砸在繡鞋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大舅舅不耐煩地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卻被沈夢雪抬手製止。
她低頭看著跪在麵前的小姨,晨光從窗欞漏進來,將對方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纏住她的裙角。“起來吧。”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你的終身大事,我以後不會再管了。”
說完,她決然轉身,任由身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一步步走向被陽光照亮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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