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黑龍江,天空藍得像剛染好的的確良布。
方稷站在哈爾濱站台上,熱浪裹挾著柴油味撲麵而來。
遠處,鄭懷山正拄著拐杖跟個穿舊軍裝的老漢說話,兩人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
"方工!"陳雪從綠皮車廂探出頭,辮梢上還沾著麥芒,"儀器都卸完了!"
方稷小跑過去幫忙。木箱上"精密儀器"的紅漆字已經斑駁,這是農科院特批的光周期調控設備,一路上他跟護眼珠子似的守著。
"瞅啥呢?趕緊搭把手!"穿舊軍裝的老漢突然出現在身後,一口濃重的東北腔震得人耳膜發顫。他單手就把百十來斤的箱子扛上肩,"這老些家把什兒,整得跟要安營紮寨似的!"
"這是建設兵團的馬團長。"鄭懷山笑著介紹,"我五七年下放時的老戰友。"
馬團長把箱子往卡車上一撂,掀起衣襟擦汗:"哈哈哈!我說鄭老蔫兒注:東北對熟人的昵稱),就你這腿腳還往北大荒蹽?不怕讓熊瞎子攆上?"
"有你在,熊瞎子也得敬禮!"鄭懷山拍了拍老戰友的肩膀,轉頭對方稷說,"馬團長管著三江平原最好的黑土地,咱們冬星基地就建在他地盤上。"
卡車駛出城區,道路兩旁的白樺林漸漸變成無垠的麥田。
馬團長把著方向盤,嘴裡不停閒:"鄭老蔫兒,你猜咋的?聽說你要來,咱團那些老家夥把子弟兵都招呼回來了!"
"啥子弟兵?"方稷好奇地問。
"嗨,就是五七年跟鄭老蔫兒一塊兒蹲牛棚的那些小崽子,現在都當爹嘍!"馬團長一打方向盤,拐上條土路,"這不,全團老少爺們兒擱基地等你們呢!"
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片紅旗迎風招展。方稷眯眼望去,隱約看見幾十號人正在夯土壘牆,有人甚至光著膀子跳進泥坑裡踩地基。
"到了!"馬團長一腳刹車,"這兒就是冬星北大倉!"
車還沒停穩,人群就呼啦圍上來。有個缺門牙的大嬸一把抱住鄭懷山:"鄭老師!還認得俺不?當年偷摸給你送大碴粥那個小丫蛋!"
"王丫蛋!"鄭懷山眼眶瞬間紅了,"你爹現在咋樣?"
"早好啦!按您教的,年年喝刺五加!"大嬸抹著眼角,突然拽過個穿藍工裝的小夥子,"快叫師爺!這就是俺常說的鄭爺爺!"
小夥子撲通就跪下了,結結實實磕了個頭。
方稷正發愣,手裡突然被塞了碗冒著熱氣的豆漿:"趁熱乎喝!俺們三點就起來磨的!"
人群簇擁著他們往工地走。方稷這才看清,所謂的"基地"目前隻有三間半地下的窩棚,但規劃圖上該有的試驗田、溫室、實驗室一樣不少,都用木樁標好了位置。
"方工,來看這個!"陳雪興奮地指著一處深坑,"他們按您圖紙挖的恒溫儲藏窖,能存三萬斤種子!"
馬團長叼著旱煙袋走過來:"咋樣?俺們這效率?"
"太快了!"方稷由衷讚歎,"這些材料......"
"就地取材!"馬團長得意地指著遠處,"木材是東山伐的,石頭是河套撿的,泥坯子自個兒脫的。"他壓低聲音,"就是玻璃不好整,得等下周火車從沈陽捎來。"
正說著,人群突然讓開條道。四個小夥子抬著塊木匾過來,上麵"冬星基地"四個大字墨跡未乾,落款竟是"建設兵團全體職工敬贈"。
"這...這太隆重了。"方稷手足無措。
"隆重啥?"缺門牙的大嬸插嘴,"鄭老師當年擱這兒,救活了多少人?那會兒挨批鬥,還偷摸教俺們咋選種哩!不過後來他在俺們這嘎待得舒服,有人看不慣給他整走了。"
夜幕降臨時,工地燃起篝火。
方稷蹲在臨時灶台邊幫廚,看大嬸們麻利地貼餅子燉酸菜。
有個紮綠頭巾的姑娘正給陳雪編辮子:"妹兒啊,你這頭發真好,跟俺家那匹紅馬鬃毛似的!"
"紅馬?"陳雪好奇地問。
"可不!去年鄭老師寫信教俺們配的種,下的駒子能拉一千斤!"姑娘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你們要搞啥...太空種子?"
方稷噗嗤笑了:"是冬星計劃,研究抗寒品種的。"
"那不就是給種子整上天?"姑娘信誓旦旦,"俺家那口子在縣裡聽說,蘇聯人都把莊稼種衛星裡去!"
笑聲中,馬團長敲著搪瓷缸子站起來:"靜一靜!請鄭老師講兩句!"
鄭懷山拄著拐杖起身,火光在他皺紋裡跳動:"老哥們兒,我鄭懷山...回來了。"這句話讓好幾個老人開始抹眼淚,"這次不走了,咱們一起...把北大荒變成北大倉!"
掌聲驚飛了林中的夜鳥。馬團長突然掏出口琴,吹起《烏蘇裡船歌》。
人們跟著哼唱,有人還跳起了東北大秧歌。方稷看見鄭懷山被拉進舞圈,跛著腿卻笑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