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在黃土路上顛簸,揚起一片金色的塵煙。
方稷透過車窗,看見遠處青山公社的麥田在陽光下翻湧著健康的金色波浪,與其他公社斑駁枯黃的病田形成鮮明對比。
"奇怪......"司機老張嘀咕,"這一路的麥田咋就數青山公社的長勢最好。"
車剛停在大隊部門口,狗剩就帶著一群孩子呼啦啦圍上來。已經長成半大小夥子的狗剩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方大哥!你來啦!"
方稷怔在原地。
曬穀場上,李老栓正彎腰翻曬麥子。老人佝僂的背上汗濕了一大片,草帽邊緣的麥芒在陽光下泛著金邊。
"李叔......"
李老栓回頭,渾濁的眼睛在認出方稷的瞬間亮了起來。他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隻是怔怔地看著方稷本就清瘦的人現在又瘦了一大圈、皺巴巴的襯衫袖口上沾著的麥。
方稷的喉嚨發緊。他想彙報抗病苗的成效,想解釋為什麼沒能保住所有麥田,想說好多好多話,可話到嘴邊,隻剩下一陣酸澀湧上眼眶。
李老栓扔下木鍁,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一把將方稷摟進懷裡。
方稷的臉埋在老漢沾著麥屑的肩頭,聞到熟悉的汗味和旱煙味。李老栓粗糙的大手在他背上輕輕拍著,像哄小時候做噩夢的狗剩一樣。
"瘦了......"老漢的聲音發顫,手掌撫過方稷突出的肩胛骨,"咋瘦成這樣了......"
方稷攥緊了李老栓的衣角,指節發白。他想說"沒事",想說"彆擔心",可喉嚨裡像堵著一把麥糠,隻能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咽。額頭抵在李老栓肩上,他咬緊牙關,可眼淚還是撲簌簌地砸在老人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上。
李老栓也不說話,隻是更用力地摟住他,布滿老繭的手掌一遍遍順著他的背,從後頸到腰,仿佛要把這幾個月的風塵和疲憊都捋平。
遠處,幾個社員識趣地背過身去。王鐵柱咳嗽一聲:"那啥......去給方工裝點新磨的麥粉!"
曬穀場上,方稷捧著粗瓷碗喝井水。李老栓蹲在旁邊,煙袋鍋子裡的火星明明滅滅。
"當時抗病麥苗剛來的時候,紅旗公社鬨得凶咧。"老漢突然開口,"說抗病苗產量低,死活不種。"
方稷的手指緊了緊:"那你們......"
"王隊長帶人連夜去換了。"李老栓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黑洞,"用好麥種換的他們抗病苗。"
方稷:"那你們——"這意味著青山公社自己承擔了巨大的減產風險......
"傻小子。"李老栓撿起碗,在褲腿上擦了擦,"俺們信你。"
方稷望著李老栓,手緊緊攥著褲子問:"要是.....沒病呢?"
"種地哪有十拿九穩的?老天爺給飯吃,俺們就接著;不給,就自己掙!"李老栓大笑,笑聲驚起一群麻雀。
李老栓眯起眼,"隔壁公社的田裡,現在隨手扒開都是空癟的麥穗。"
方稷抿著嘴:"補種情況咋樣,我明天就過去。"
"紅旗公社的補種,全大隊輪流去幫忙。"他吐了口煙,"莊稼人嘛,誰還沒個難處?"
深夜的大隊部,煤油燈將方稷伏案的身影投在土牆上。狗剩輕手輕腳地進來,放下一碗冒著熱氣的麵片湯。
"方大哥,吃點吧。"少年聲音很輕,"俺爺說您瘦得脫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