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糧交易所的銅鑼聲在杭州城上空回蕩,陳恪站在二樓的回廊上,望著樓下熙攘的人群。
五品獬豸補服被夏末的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那枚已經磨得發亮的欽差令牌。
"八錢一石!現銀交易!"糧商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百姓們排著長隊,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幾個孩童在人群中穿梭,手裡攥著新買的糖人,笑聲清脆如簷角銅鈴。
"子恒,看這景象,不該高興麼?"徐渭搖著折扇走近,青衫袖口沾著墨跡,"新政推行三月,糧價穩如磐石,連海剛峰都挑不出錯處。"
陳恪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欄杆上的木紋。
遠處運河上,漕船如蟻,白帆點點。
一切都在按他設計的章程運轉——公估局定價、交易所監督、錦衣衛核驗。表麵上看,這場漕改堪稱完美。
"文長兄可曾見過蟻穴?"陳恪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表麵完好,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徐渭的折扇"唰"地合攏,象牙骨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此話怎講?"
陳恪轉身走向內室,官靴踏在木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從案幾抽屜取出一本藍皮冊子,封麵上《大明錢糧總錄》六個朱砂大字刺目如血。
"你看。"陳恪翻開冊子,指尖點在一行數字上,"嘉靖二十九年,全國田賦實收不足洪武帝時的三成。不是天災,而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土地兼並。"
徐渭的眉頭漸漸皺起。窗外人聲鼎沸,襯得室內更顯寂靜。
"江南膏腴之地,十之七八入了士紳之手。"陳恪的聲音低沉如悶雷,"他們或借"投獻"避稅,或以"寄莊"逃役。朝廷歲入年年減少,隻能加征於小民——這才是漕弊根源!"
折扇在徐渭掌心敲出急促的節奏,像更漏催命。
他忽然明白了陳恪的憂慮——這場轟轟烈烈的漕改,不過是將貪墨從胥吏手中奪來,重新分配給了皇帝、戶部和邊軍。至於真正的病灶...
"所以你想清丈田畝?"徐渭眯起眼睛,"但清流們..."
"清流自己就是最大的地主。"陳恪冷笑,從袖中掏出一張地契抄本,"徐閣老在鬆江的田產,足夠養活十萬流民。"
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鐵柵般的陰影。
陳恪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柄出鞘的劍,直指北方。
徐渭突然覺得口乾舌燥。
他早知陳恪眼光毒辣,卻沒想到看得如此透徹。
這哪是二十出頭的新科狀元?分明是洞若觀火的老吏!
"還有軍屯。"陳恪又翻過一頁,泛黃的紙麵上墨跡斑駁,"永樂時軍屯能供九邊八成軍餉,如今呢?"他指尖重重敲在一行小字上,"三成不到!衛所軍官私占屯田,士兵淪為佃農,這樣的軍隊如何抗倭?"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歡呼,交易所又成交了一筆大宗買賣。銅錢叮當聲中,陳恪的聲音顯得格外冷清:
"更彆提宗室。太祖時親郡王不過四十九位,如今已逾兩千。光山西一省,歲供祿米就需該省三年稅賦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