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擺了擺手,道袍袖口滑落,露出瘦削的手腕:"朕乏了。"
陳恪立刻俯身行禮,緋色官袍在燭光下如血般暗沉:"臣告退。"
退出精舍時,陳恪的餘光瞥見嘉靖已闔上雙目,蒼白的麵容在丹爐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他輕輕帶上雕花木門,將滿室龍涎香與帝王心思一並關在身後。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響驚醒了假寐的嘉靖。
他睜開眼,眸中精光乍現又迅速隱去,哪還有半分倦意?
"黃錦。"
"奴婢在。"老太監從內室轉出,手中銅盆騰起嫋嫋熱氣。
他跪在榻前,動作熟稔如四十年前在潛邸時一般,將銅盆置於嘉靖足下。
水溫剛好,既不會燙得主子皺眉,也不會涼得失了功效。
黃錦布滿老繭的手指試了試,這才輕聲道:"主子,該洗腳了。"
嘉靖漫應一聲,任由黃錦褪去雲襪。
那雙常年盤坐的腳蒼白得近乎透明,青筋如蚯蚓般蜿蜒在皮膚下。
當腳掌沒入熱水的刹那,嘉靖突然開口:"陳恪練的新軍如何了?"
黃錦按摩足底的手絲毫未停,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奏報稱,徐海部剩餘一千流寇,也被常鈺率新軍於鬆江一帶殲滅。"指尖在湧泉穴上輕輕一壓,"托主子的福,新軍練兵剿匪兩不誤,且連戰連捷,端是好兆頭。"
水波蕩漾,映著嘉靖若有所思的麵容。
這個從潛邸就跟隨自己的太監到底是個知心貼肺的,可是黃錦和陳恪那些溝通的小動作,如何能瞞得過聖明天子的眼睛?
他突然提起濕淋淋的雙腳,水珠濺在黃錦前襟:"哦?那陳恪竟然連你都買通了?又是通風報信,又是替他說好話。"聲音陡然轉冷,"怎麼,朕的身邊,就沒一個自己人了嗎?"
銅盆中的漣漪漸漸平息,映出黃錦圓潤如彌勒佛的笑臉。
他不慌不忙地托起嘉靖的腳,重新按回水中:"奴婢就沒想瞞著主子。"蒼老的手指在足三裡穴位打著圈,"奴婢和靖海伯,就如同主子的這兩隻腳——"突然加重力道按在太衝穴,"雖然互有配合,但根都係在主子身上,如何算不得自己人?"
"嘶——"嘉靖倒吸一口氣,隨即失笑。
枯瘦的食指戳在黃錦光亮的腦門上:"滑頭!"這一戳力道不輕,卻帶著罕見的親昵,"陳恪確實是個好臣子,朕也不會讓太祖失望。"目光轉向牆上太祖畫像,"再過數日就是獻俘大典,也讓祖宗看看,大明的雄風不減。"
黃錦趁機擰乾帕子,裹住嘉靖的腳輕輕擦拭。
羊脂玉般的帕子很快染上些許汙漬,他卻渾不在意:"那是!翻遍史書,如主子這般運籌帷幄、英明睿斷的君王,古來有幾人?"突然壓低聲音,"就算沒有靖海伯,主子也一定可以做到,隻是靖海伯讓這天來得更快罷了。"
"少瞎說!"嘉靖笑罵,卻任由黃錦為他套上嶄新的雲襪。丹爐火光映得他眼中精芒閃爍:"陳恪還是有大功的。現在明裡不好賞他,但朕早把第二條命賞給他了。"
黃錦正在係襪帶的手指微微一頓。
這個伺候嘉靖四十年的老奴,立刻從"第二條命"幾字中品出深意。
他仰起堆滿皺紋的臉,眼中閃爍著恰到好處的恍然:"主子指的是當初任靖海伯為兩王講師?"見嘉靖頷首,立刻接道:"未來主子登天入仙班,兩位王爺無論誰承祖業——"突然壓低聲音,"作為帝師,靖海伯的結局都不會差。"
嘉靖突然大笑,他赤足踩在青磚上,冰涼觸感從腳底直竄天靈:"到底是跟了朕四十餘年的大伴,一眼能看出問題關鍵。"走向內室的腳步突然一頓,"一會幫朕告訴皇後,讓她多召常丫頭進宮。"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常遠山生了個好女兒啊,幫朕栓住了這匹千裡駒。"
黃錦躬身應是,眼角餘光瞥見嘉靖的背影消失在鮫綃帳後。
老太監輕輕端起銅盆,渾濁的洗腳水映出他若有所思的麵容——那水麵上的漣漪,恰似這深宮裡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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