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的風波,並未因其領軍星夜馳援江西而徹底平息。
京城這潭深水,看似漣漪散去,實則暗流湧動更甚。
首輔嚴嵩,這位深諳權術的老狐狸,比任何人都清楚“善後”的重要性。
他深知,俞大猷雖脫險,但其獲釋的“功勞”歸屬,卻直接影響著遠在東南的胡宗憲心中那杆秤的傾斜。
胡宗憲不僅是嚴黨在東南的擎天柱,更是維係嚴家權勢於東南財賦、兵權命脈的關鍵人物。
俞大猷作為胡宗憲的心腹愛將,某種程度上能左右胡宗憲的忠誠度。
於是,一場無形的輿論戰悄然在京城展開。
很快,市井坊間、茶樓酒肆,乃至官員私下聚會的雅間裡,開始流傳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首輔嚴閣老,雖纏綿病榻,聞聽俞將軍蒙冤,竟不顧病體沉重,強撐病軀,直闖西苑精舍,在禦前涕淚俱下,力陳俞將軍之冤屈與功績,甚至不惜以老邁之軀跪地泣血懇求,最終才打動了聖心,使得陛下收回成命,俞將軍得以戴罪立功。
故事細節豐富,繪聲繪色,尤其強調嚴閣老如何“拚了老命”、“不顧一切”地保下了俞大猷。
更有“知情人士”信誓旦旦地佐證,稱親眼目睹嚴閣老被攙扶出精舍時,臉色灰敗,幾近虛脫,足見其“赤膽忠心”與“愛才如命”。
這套說辭,經由嚴黨門生故吏、依附官員之口不斷傳播、潤色,其可信度在特定圈層內迅速攀升。
與此同時,兵部衙門內,另一種聲音也在悄然流出。
靖海伯陳恪在聖前據理力爭,剖析利害,力證俞大猷非但無罪反而有功,並最終提出“戴罪立功、領軍入贛”的務實之策,才是真正化解僵局、保全良將的關鍵。
這份說法,雖不如嚴黨故事那般煽情,卻更符合邏輯與部分朝臣對陳恪行事風格的認知,尤其是在兵部內部和陳恪親近的官員圈子裡,此論調頗有市場。
一時間,京城輿論場形成了奇特的“雙峰並峙”。
一派感念嚴閣老“舍命相救”的恩德,一派推崇靖海伯“深明大義”、“智勇雙全”的擔當。
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爭論往往無疾而終,卻將俞大猷事件的餘波持續擴散。
在信息傳遞緩慢、官方渠道高度壟斷的古代社會,京城作為帝國心臟,其輿論風向具有極強的輻射力和影響力。
這裡的流言蜚語、官員動向、政策風聲,會通過塘報係統、官員家書、往來商旅、驛站傳遞等多種渠道,以驚人的速度向四方擴散。
封疆大吏、地方官員乃至士紳階層,無不時刻關注著京城的“風聲”。
一則精心炮製的“佳話”,不僅能塑造個人形象、鞏固政治同盟,更能深遠地影響地方實力派對中央權力格局的判斷和站隊。
嚴嵩深諳此道,他不在意京城內部的爭論結果,他在意的是這則“拚死救俞”的故事,能否完整、及時地傳到胡宗憲耳中。
他要讓胡宗憲知道,為了保全他麾下的大將,他這位恩師在京城是如何“殫精竭慮”、“不顧生死”地周旋。
這份“恩情”,是維係胡宗憲忠誠的無形枷鎖,其價值遠超俞大猷本人。
嚴嵩的算計精準而深遠。
果然,不久後便有密報傳來,胡宗憲在東南聞聽此事後,沉默良久,最終對著京城方向深深一揖,並親筆修書一封,遣心腹快馬加鞭送入嚴府,字裡行間充滿了對恩師“再造之恩”的感激涕零與“粉身碎骨難報萬一”的效忠誓言。
嚴嵩看著這封言辭懇切的信,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疲憊的笑意。東南的棋,暫時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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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看似平靜中悄然流逝。
戚繼光在陳恪的不斷挽留下,在京城盤桓了兩日。
他與陳恪秉燭夜談,從東南倭情到練兵心得,從朝堂紛爭到未來抱負,無所不及。
臨行前,戚繼光鄭重地將自己數卷親筆繪製的陣法圖、練兵心得手劄贈予陳恪。
這些並非泛泛之談,而是戚繼光能在東南屢建奇功的核心機密,凝聚著戚繼光對倭寇戰法的深刻理解。
“子恒,此乃戚某多年微末心得,或於子恒練兵強軍有所裨益。東南局勢未靖,戚某不敢久留,就此拜彆!”
戚繼光抱拳,眼中滿是誠摯與托付。
陳恪鄭重接過,深知這些凝結著實戰經驗的冊子價值連城:“元敬兄厚贈,恪感激不儘!東南海疆,賴兄與俞兄砥柱中流,萬望珍重!他日掃清倭氛,再與兄痛飲!”
兩人在靖海伯府門前拱手作彆,戚繼光翻身上馬,帶著陳恪的期許與對東南局勢的隱憂,絕塵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煙塵中。
送走戚繼光後,陳恪的生活似乎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