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呼嘯著掠過陳恪挺立的身影。
他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目光死死鎖住山下那座被黑暗與零星火光分割的城池——密雲,這座他用四千餘將士血肉、用石鎮嶽三百老卒性命換來的“餌城”,此刻正被勝利的喧囂和劫掠的狂歡所吞噬。
阿大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佇立在陳恪身後半步的陰影裡。
他高大的身軀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的眼睛,始終追隨著陳恪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位年輕的伯爺,此刻內心絕非表麵那般平靜如淵。
那份沉重的內疚,正吞噬著陳恪的心。
“望梅止渴”的謊言,蘇州新軍“明日即至”的許諾,是他親手編織的希望,用以支撐守軍瀕臨崩潰的意誌。
是他利用了他們對援軍的渴望,利用了他們對生存的本能期盼。
更深的愧疚,源於那個早已埋下的決定——棄城。
早在幾天前,當他第一次審視密雲城防,評估敵我實力懸殊的那一刻,“棄城”二字便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戰略圖景上。
他秘密派遣阿大和趙誠最信任的死士,在城中關鍵節點、糧倉、營房乃至韃靼大軍可能的宿營區域地下,悄然鋪設了大量火油、硝石等引火之物。
這並非為了死守,而是為了在撤離後,給入城的韃靼人送上一份致命的“厚禮”。
這個決定,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石鎮嶽也是棄城之後才知曉。
他不能動搖軍心,更不能讓將士們提前陷入絕望。
作為統帥,他必須冷酷地計算得失,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略利益。
石鎮嶽將軍那悲壯的斷後,那三百老卒的消亡,雖不在他最初的冷酷計劃之內,卻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麻痹韃靼、使其徹底放鬆警惕的關鍵一環。
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勝利”,讓韃靼大軍毫無防備地湧入城內休整、狂歡,為即將到來的地獄盛宴鋪好了最後的餐桌。
這份“巧合”,這份以他人生命為代價的“完美”,讓陳恪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負罪感。
他再冷酷,也終究是個人。
石將軍那視死如歸的眼神,那三百老卒齊聲應諾的悲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
他利用了他們的忠誠和犧牲,即便這犧牲並非他直接命令,卻也因他的計劃而不可避免。
“伯爺,”阿大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張維城那邊……”
陳恪猛地回神,眼中那絲不易察覺的波動瞬間被冰冷的決斷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
“英國公想分潤功勞,本伯給了。功勞分給他了,就看他兒子能不能接得住這最後、也是最燙手的一棒了。”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阿大,讓趙誠帶著他的人,立刻去‘協助’張維城!務必確保子時三刻,火起!一旦火起,立刻擂鼓吹號,聲勢越大越好!我要讓韃靼以為,我大明主力夜襲反攻!”
“是!”阿大抱拳,正要轉身。
“不必了,伯爺。”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側後方的陰影中傳來。趙誠如同鬼魅般悄然現身,對著陳恪躬身一禮,“卑職在此。張維城將軍處,卑職已派人盯著。引火之物位置圖,卑職也有一份。卑職這就親自帶人過去,確保萬無一失。”
他頓了頓,補充道,“伯爺安危為重,卑職留了足夠人手在附近警戒。”
陳恪看了趙誠一眼,微微頷首。這支由陸炳精挑細選、專為保護他而來的錦衣衛死士,確實如影隨形,忠誠可靠。
“去吧。記住,火起之後,造勢!要讓韃靼人亂上加亂!”陳恪沉聲道。
“卑職明白!”趙誠不再多言,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黑暗,帶著幾名同樣無聲無息的部下,朝著山下密雲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山頂,隻剩下陳恪與阿大,以及呼嘯的寒風。
沉默再次籠罩。
山下韃靼營地的喧囂隱隱傳來,更襯得此地的孤寂。
陳恪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黑暗,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靖海伯府溫暖的燈火。
“阿大,”陳恪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柔軟,“夫人……可有信來?”
阿大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沒有信。但……夫人讓傳話的人帶了一句話。”
“什麼話?”陳恪微微側頭。
“夫人說……等你回來,要你好看!”
陳恪微微一怔,隨即,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沉重如鐵的心頭,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石子,漾開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他仿佛能看到常樂叉著腰,杏眼圓睜,故作凶狠卻又難掩擔憂的模樣。
“嗬……”一聲極輕的笑溢出唇邊,隨即被寒風吹散。
這點滴的溫情,在屍山血海的背景前,顯得如此珍貴而脆弱,卻也短暫地驅散了他心頭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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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
子時三刻,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