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的寒風似乎也知曉今日不同尋常,收斂了往日的凜冽,隻餘下清冷。
京城德勝門外,旌旗招展,冠蓋雲集。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勳貴宗室,烏泱泱列隊恭候,氣氛肅穆而隆重。
這排場,是迎接凱旋之師的應有之義,但真正讓空氣都為之凝滯的,是那禦道中央,端坐於九龍金輦之上的身影——嘉靖帝朱厚熜。
不僅是他,裕王朱載坖亦侍立在側,麵色恭謹,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與探究。
嘉靖帝親率儲君出城相迎!這已非尋常的“重視”,而是曠古罕有的殊榮!
陳恪在馬車中,透過搖晃的車簾縫隙,遠遠望見那明黃儀仗與黑壓壓的迎候人群,心中瞬間了然。
他早該想到的。
戰事初起,嘉靖帝那深藏於修道帝王麵具下的慌亂,他曾在值房內捕捉到一絲痕跡。
若非自己力排眾議,以近乎“狂妄”的姿態定下“主動出擊、層層削弱”之策,這位九五之尊恐怕早已聽從嚴嵩、徐階等人“堅壁清野、固守待援”的穩妥之言,將京畿百萬黎庶與帝國顏麵棄之不顧。
曆史上的庚戌之變,便是前車之鑒。
嘉靖帝事後回想,豈能不痛感顏麵掃地?那不僅是國土遭劫,更是天子威嚴被韃靼鐵蹄踐踏的奇恥大辱!
而今日,陳恪不僅粉碎了韃靼主力,生擒俺答,更將一場可能重演的曆史悲劇,硬生生扭轉成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
他挽救的,何止是百姓性命?他保全的,是嘉靖帝作為“聖君”的赫赫威名,是大明帝國不容侵犯的天朝尊嚴!
此刻,端坐龍輦的嘉靖帝,感受著遠處百姓敬畏的目光,聽著隱約傳來的“聖君”、“萬歲”的呼聲,心中那份受用,遠勝於任何一顆金丹妙藥。
他微微眯著眼,享受著這由陳恪浴血搏殺換來的、屬於帝王的榮光。
“來了!靖海伯回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一陣騷動。
遠處,煙塵漸起,凱旋的旌旗在望。
然而,隊伍最前方,那麵最為顯眼的“欽命督師”、“靖海伯陳”大纛之下,卻不見策馬揚鞭的緋袍身影。
陳恪的馬車在距離迎候隊伍約兩裡處停下。
車簾掀開,阿大那鐵塔般的身軀先鑽了出來,隨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身影。
陳恪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乾裂,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拒絕了擔架,拒絕了攙扶上馬的建議,咬著牙,幾乎是靠著阿大臂膀的支撐,才勉強從車廂裡挪了出來。
那身象征功勳的緋色蟒袍,依舊掩蓋不住身體的虛弱和由內而外透出的疲憊。
趕路一天,陳恪都在馬車內歇息,他並未如預期般好轉,反而感覺身體各處都像被無數細小的針反複刺紮,又如同被沉重的磨盤碾過,酸痛深入骨髓,連呼吸都牽扯著痛楚。
這便是超越極限後的代價。
戰場上,精神高度集中,腎上腺素壓榨著身體的每一分潛能,傷痛與疲憊被強行屏蔽。
一旦塵埃落定,緊繃的弦驟然鬆弛,那些被壓抑的、積累的傷勢與透支,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以更凶猛、更徹底的方式反噬回來。
密雲城頭的血戰、通州平原的搏殺、千裡奔襲的勞頓、心力交瘁的籌謀……每一處未曾愈合的刀箭傷痕,每一塊過度消耗瀕臨溶解的肌肉纖維,此刻都在瘋狂地向他發出抗議。
這種痛,在休息之後,反而比激戰正酣時更甚,如同鈍刀子割肉,綿長而深刻。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
目光掃過遠處那明黃的龍輦,陳恪的眼神恢複了慣有的沉靜與決斷。
他推開阿大試圖直接扶他上馬的手,低聲道:“扶穩,我自己上。”
在阿大和另一名親兵的全力支撐下,陳恪幾乎是半爬半撐地,才艱難地跨上了那匹神駿的夜照玉獅子。
白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虛弱,不安地打了個響鼻,步伐異常平穩。
一行人緩緩行至距龍輦百步之遙。
按照禮製,此乃下馬、步行覲見之地。
陳恪勒住韁繩,再次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楚。
他示意阿大扶他下馬。
雙腳落地時,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晃,全靠阿大那如同鐵鉗般的手臂才未倒下。
他挺直了脊梁,儘管這動作讓他肋下的傷處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在阿大和趙誠一左一右的“簇擁”下,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那至高無上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