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撚動玉珠的手指放緩了節奏,目光深邃,仿佛在品味這難得的“和諧”。
嚴嵩微微垂首,看似恭謹,心中卻暗自鬆了口氣,楊順這步險棋,似乎又被他保住了。
然而,就在這看似一切已定的時刻——
“陛下!”一個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穿透力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破平靜的水麵,驟然響起。
陳恪並未落座,他撩起緋色蟒袍的下擺,再次跪倒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頭顱深深低下,姿態恭謹,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決絕。
“臣,還有本奏!”
刹那間,精舍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嘉靖帝撚動玉珠的手指猛地一頓,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瞬間聚焦在陳恪低垂的頭頂上,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玩味的興致悄然掠過眼底。
他沒有立刻開口,隻是靜靜地看著,仿佛在欣賞一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戲碼。
嚴嵩心頭警鈴大作!
一股冰冷的惡寒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陳恪!又是陳恪!他竟敢在此時橫生枝節?!這絕非好事!
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個跪伏的身影,試圖從那低垂的頭顱和挺直的脊梁中窺探出端倪,卻隻看到一片沉靜如水的恭順,這反而讓他更加不安。
徐階低垂的眼簾下,精光爆射!他心中幾乎要忍不住喝彩!來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陳恪鬥嚴嵩!這簡直是天賜的戲碼!
他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臉上卻適時地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與“關切”,目光在陳恪、嚴嵩和嘉靖之間飛快掃視,如同最精明的看客。
張溶、高拱、王忬等人亦是神色各異,或驚愕,或凝重,或若有所思,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陳恪身上。
嘉靖帝將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心中那杆無形的秤微微晃動了一下。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疑惑”和“寬厚”,打破了死寂:
“陳卿?”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落在陳恪身上,“雖然你方才自謙,言首功不在己,但朕深知此戰分量,你居功至偉。可是……因朕方才未提及對你的封賞,心中有所不滿?若有,但說無妨。”
他這是在裝傻!是在故意將陳恪的“本奏”曲解為“爭功”!
帝王心術,深不可測。
他既想看看陳恪到底要掀什麼風浪,又想借此敲打一下這個鋒芒畢露的年輕勳貴,更想看看嚴嵩如何應對。
陳恪心中冷笑。
嘉靖的“裝傻”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不能退縮!
楊順必須倒台!否則,今日讓他平安落地,嚴嵩必定會動用黨羽,在朝野上下混淆視聽,將楊順的滔天大罪輕描淡寫為“一時疏忽”、“力戰不敵”,甚至反咬一口說他陳恪“苛責邊將”、“爭功諉過”。
屆時,範家的舊賬未清,楊順又成漏網之魚,九邊軍心如何振奮?誰還肯以死守土?!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沉痛與憤怒交織的鏗鏘之力,字字如刀,直刺核心:
“陛下明鑒!臣豈敢因個人封賞而煩擾聖聽!臣所奏,關乎社稷安危,關乎九邊軍心,關乎我大明萬裡江山之穩固!”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不再看嘉靖,而是直刺向臉色驟變的嚴嵩,聲音斬釘截鐵:
“臣要彈劾宣大總督楊順!其罪有三!”
“其一,禦敵無方,守土失職!韃靼大軍南下,宣大兩鎮乃九邊重鎮,城高池深,兵精糧足!然楊順身為總督,疏於防範,斥候懈怠,烽燧不修!致使虜酋俺答數萬鐵騎如入無人之境,輕易突破邊牆,長驅直入,直搗京畿腹地!此非無能,實乃瀆職!若非其玩忽職守,韃靼焉能如此輕易兵臨城下,致使京畿百萬黎庶慘遭蹂躪?!”
“其二,縱敵深入,其心可誅!”陳恪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驚雷炸響,“虜騎突破邊牆後,楊順不思率軍死戰阻敵於國門之外,反龜縮於宣府、大同兩座孤城之內,坐視韃靼主力繞城而過,直撲京畿!其行徑,與開門揖盜何異?!此絕非‘無能’二字可搪塞!若非其有意縱容,或畏敵如虎,豈能坐視數萬敵軍深入我大明心腹之地,而不發一兵一卒截擊?!”
“其三,謊報軍情,欺君罔上!”陳恪步步緊逼,擲地有聲,“虜騎南下之初,楊順塘報尚言‘虜勢洶洶,然邊牆穩固’,後見事不可為,又謊稱‘固守堅城,待機殲敵’,實則閉門自保,坐視友軍危難!其所謂‘率宣大兵追擊虜寇後路’,更是子虛烏有!臣在密雲血戰之際,宣大之兵何在?其所謂‘追擊’,不過是在虜寇劫掠已畢、北返之時,遠遠尾隨,做做樣子!此等行徑,非但無功,更延誤戰機,致使虜寇從容退走,幾成心腹大患!若非王總督及時封鎖隘口,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