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的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貓兒踏過厚絨地毯,悄無聲息地繞過精舍內那尊巨大的鎏金仙鶴香爐。
沉水香嫋嫋的青煙,在透過高窗的慘淡天光裡,打著旋兒升騰,氤氳了盤坐在雲床上的身影。
嘉靖帝斜倚著錦緞引枕,手中一卷古舊道經攤在膝頭,目光看似落在泛黃的紙頁上,那深潭般的眸子,映著煙靄,深不見底。
“主子,”黃錦在禦前幾步處停住,躬著身子,臉上那慣常的彌勒佛笑容此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歎服與……不易察覺的窺探,“靖海伯那兒……用完了。”
嘉靖帝的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嗯”,尾音微微上挑,似在詢問。
黃錦垂手侍立一旁,臉上那彌勒佛般的溫厚笑容尚未褪儘,弓著腰,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清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歎:“主子,您是沒瞧見,靖海伯那番模樣……嘖嘖,真真是個能人哪!老奴按您的吩咐,親眼瞧著,那禦膳房‘精心’烹製的藥膳,”
“您是知道的,那藥膳滋補是頂頂好的,可那入口的滋味兒……又苦又甜,混雜著說不清的酸澀藥氣,老奴在邊上聞著都覺著嗓子眼發緊。可靖海伯呢?硬是麵不改色,一箸一箸,將那一碟魚,一碗粥,一盅羹湯,吃得乾乾淨淨!末了,碗底亮得能照人!”
他頓了頓,偷眼覷了下嘉靖的神色,繼續繪聲繪色:“您是沒聽見他那感念聖恩的話,那叫一個情真意切!說什麼‘食之如飲瓊漿’、‘通體舒泰’、‘傷體大好’……哎喲喂,那副感激涕零、恨不能剖心明誌的勁兒,若不是老奴親眼看著那藥膳的成色,怕是都要信以為真了!”
精舍內一片沉寂,唯有香爐裡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嘉靖帝翻動書本的手指,緩緩停了下來。
他並未立刻抬頭,視線依舊膠著在道經上,仿佛那泛黃的紙頁上有什麼玄機吸引了他全部心神。
然而,緊抿的唇角卻幾不可查地向上彎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
半晌,一聲極輕、帶著點金屬冷感的嗤笑,從他喉間溢出。
“嗬……”
這笑聲短促,瞬間打破了精舍的凝滯。
嘉靖帝終於抬起眼皮,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越過道經的上緣,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眸光流轉間,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絲刻薄的欣賞。
“這琉璃猴子……”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對黃錦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滑不溜秋,演得倒真像那麼回事。”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敲道經的封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倒還真是……像他的作風。”
黃錦心頭一凜,知道主子這是聽進去了,而且……心情似乎還不錯?
他立刻躬著身子,小心翼翼挪到雲床邊,跪坐下來,伸出保養得宜、指節柔軟的手,力道適中地開始為嘉靖帝揉捏起有些僵直的小腿。
“主子說的是,”黃錦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恰到好處的諂媚與一點點“仗義執言”的試探,“伯爺……雖說是滑頭了點,可這心,終歸是向著主子的。那楊順之流,禍國殃民,動搖的是主子您的江山根基!伯爺拚著得罪人,拚著……嗯,在主子您麵前摘冠子犯倔,不也是為著替主子您除掉那心腹大患麼?這份忠心……天地可鑒呐!”他一邊捏,一邊小心地觀察著嘉靖的側臉。
嘉靖帝任由黃錦揉捏著,身體微微放鬆,向後更深地靠進引枕裡。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精舍內濃鬱的沉水香氣混合著黃錦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湧入肺腑。
片刻的沉寂後,嘉靖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寒的凜冽:
“正因為如此……”他緩緩睜開眼,眸光幽深如古井,“朕給他賜的是藥膳,而不是毒酒。”
黃錦心中微驚,手上動作卻平穩,口中迭聲讚道:“主子聖明燭照!洞若觀火!這天底下的事,甭管多紛繁複雜,到了主子您心裡頭,都跟明鏡兒似的,照得透亮!奴婢這點子淺薄見識,不及主子萬一……”
他這話說得極快,帶著十二分的惶恐與討好,隻想趕緊把這篇翻過去。
剛才那點替陳恪“說好話”的心思,瞬間被這徹骨的寒意凍得無影無蹤。
嘉靖帝垂眸,瞥了一眼跪伏在腳邊、姿態卑微到塵埃裡的黃錦,嘴角那絲譏誚的弧度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