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北京城,朔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著靖海伯府緊閉的朱漆大門。
書房內,炭火烘得暖意融融,卻驅不散陳恪眉宇間的陰鬱。
他麵前的桌案上,又攤著一份火藥局呈上的急報——工部虞衡清吏司再次駁回了采購遼東硝石的請求,理由依舊是“定額已滿,需詳核防靡費”。
手指在冰冷的黃花梨木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嚴黨卡脖子的手段精準且“合規”,讓人憋悶又無從發作。
陳恪並非沒有預料,但真正麵對這層層疊疊、軟刀子割肉般的刁難時,那份煩惡感依舊揮之不去。
“伯爺,”阿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罕見的遲疑,“兵部……張侍郎那邊,派人送來了這個。”
陳恪抬眼,有些意外。
張居正?這個時間點,他派人來做什麼?
阿大推門而入,雙手捧著一個密封的硬皮卷宗,上麵赫然蓋著兵部左侍郎的朱印。“來人隻說是張侍郎吩咐務必親手交給伯爺,並未多言。”
陳恪接過卷宗,分量不輕。
他拆開封蠟,展開卷宗,目光快速掃過。
隻看了幾行,他敲擊桌麵的手指便猛地頓住。
這是一份詳儘的批文抄件,內容正是火藥局急需的那批遼東硝石采購!
批文清晰寫明:經兵部、工部協同核查,確認神機火藥局硝石耗用確係定額內合理所需,且關乎新軍火器整備、京畿防務鞏固,特事特辦,準予調撥遼東硝石三千斤,著令即日發運,不得延誤!落款處,除了工部尚書的印信,赫然還有“兵部左侍郎張”的清晰簽押,筆力遒勁,力透紙背。
“這……”陳恪的眉頭緊緊鎖起,眼中滿是詫異與不解。
張居正?他怎麼會出手?
自他當年舉薦張居正主持“三市分立”,將其引入朝堂核心視野後,兩人雖有同殿為臣之誼,也曾因共同利益短暫聯手,但骨子裡,他們是兩條道上的人。
張居正信奉的是“權柄在握,方能雷霆萬鈞”。
他眼中隻有絕對的權力中心,所有政策、所有手段,都是為了靠近並最終掌握那至高無上的權柄。
在他看來,改革若無絕對力量支撐,不過是空中樓閣,隨時會被守舊勢力碾碎。
陳恪的“技術改良”、“奇巧淫技”和四處點火的分權製衡之術,在他眼中是“舍本逐末”,是“散財童子”的兒戲,難以觸及核心權力結構,更遑論重塑乾坤。
而陳恪驟然獲得的、近乎一步登天的聖眷與權位,更是深深刺痛了張居正那顆自負而驕傲的心——憑什麼一個放牛娃出身、不按常理出牌的“幸進之徒”,能如此輕易地站到他張居正奮鬥多年才勉強夠到的位置?甚至更高?
陳恪則視張居正為一個潛在的、理念雖有偏差但目標可能一致的“改革同盟”。
他欣賞張居正的才乾與實乾精神,認為其是難得的能吏。
他努力的方向是“技術驅動下的製度改良”,試圖用具體的成效來撬動體製的冰山一角。
他需要張居正這樣有能力的官員不去主動破壞,甚至在某些領域能有限合作,但從未指望過對方會成為自己的助力,尤其是在這種與嚴黨正麵衝突、明顯要得罪人的事情上。
兩人之間,是理念的根本分歧,是路線的差異,是心照不宣的競爭。
或許最初有幾分真摯的交情,但從漕糧改銀之後,彼此都心知肚明了,更遑論他倆在兵部爭權亦是人儘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