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認錯,毫不猶豫地將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同時明確撇清了與陳謹此舉的關聯——是陳謹自己“不解聖意”、“狂悖”,不是我教的!
嘉靖帝靜靜地看著陳恪,精舍內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陳恪那毫不作偽的原始反應和此刻的請罪姿態,已經讓他心中有了答案:這的確是陳謹那書呆子自己的愚蠢行為,並非陳恪授意。
這讓他心中的那點猜疑和怒意消散了大半。
“罷了。”嘉靖帝終於開口,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平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寬容”,“年輕人讀多了聖賢書,難免有些迂闊之氣,不知天高地厚。些許狂言,倒也不必深究。”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恪,“不過,此子心性還需打磨。陳卿既是他座師,此事便交由你去處置吧。好好教教他,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莫要再給朕……添些無謂的煩擾。”
這“添些無謂的煩擾”幾個字,說得輕飄飄,卻重若千鈞。
大意是——陳恪,你的學生捅了簍子,你自己去收拾乾淨屁股,彆讓這點破事再來煩朕!
陳恪心頭一鬆,知道這關算是暫時過了,連忙躬身:“臣遵旨!定當嚴加訓誡,使其痛改前非,絕不敢再令此等汙濁之語玷汙聖聽!”
“嗯。”嘉靖帝微微頷首,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案頭,隨手拿起一份新的空白灑金箋紙和一支玉管狼毫,親自遞向陳恪:“那些無趣的詞章看得朕心煩。陳卿既來了,便替朕撰寫一篇吧。朕就在此看著。”
陳恪雙手恭敬地接過紙筆,心中卻是一陣無語。
老道士,你這又是鬨哪出?讓我寫青詞沒問題,可你……在旁邊看著?
這感覺,簡直像後世學生時代被監考老師盯著答卷一般,壓力不可謂不大。
但他能說什麼?隻能應道:“臣……勉力為之,恐難及陛下萬一,請陛下指點。”
他走至一旁專為書寫青詞而設的紫檀小案前坐下,鋪開紙,磨好墨。
精舍內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陳恪筆尖劃過灑金箋紙的細微沙沙聲。
嘉靖帝果然如他所言,並未再去看其他東西,而是目光沉靜,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陳恪運筆的姿態,仿佛在欣賞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
陳恪屏息凝神,排除雜念。
他知道嘉靖帝此刻的“注視”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壓力,也是一種變相的“考試”。
他提起精神,筆走龍蛇,不再用那些空洞的套話,而是將胸中對天地演化、陰陽五行的理解,巧妙融入道家玄理之中。
雖無越界規勸,卻暗含一種宏大而深邃的自然之理,如同描繪一幅宇宙生滅、元氣運行的瑰麗圖景,帶著一種超越時代的哲思與玄妙,正是嘉靖帝最癡迷的那種“觸及大道”的感覺。
一篇青詞寫完,陳恪擱下筆,輕輕吹乾墨跡,雙手捧起,呈給嘉靖帝:“請陛下禦覽。”
嘉靖帝接過,目光快速掃過。起初是審視,很快,那深潭般的眼眸中便亮起了光彩,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他看得極慢,手指在紙麵上輕輕劃過,仿佛在感受那些文字的韻律和其中蘊含的玄機。
“好!”嘉靖帝終於放下箋紙,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臉上露出久違的、真正舒心的笑容,“陳卿果然博學多才,心思奇巧!此篇青詞,意境深遠,暗合天道,非尋常匠氣可比。朕心甚悅!”
他滿意地點點頭,仿佛剛才那場關於陳謹的風波從未發生過,語氣變得格外溫和:“今日辛苦陳卿了。天色已晚,留下陪朕用膳吧。”
陳恪正準備躬身謝恩告退,聞言猛地一愣,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嘉靖帝,連基本的“謝恩”都忘了說出口,臉上寫滿了猝不及防的錯愕。
留下……陪陛下用膳?!
那頓頓準時送達伯府的“滋補藥膳”的滋味瞬間湧上喉頭,陳恪隻覺得胃裡一陣條件反射般的翻湧。
他的表情管理瞬間失控,眼神裡的抗拒與驚懼幾乎要溢出來。
嘉靖帝將陳恪這瞬間的失態和驚恐儘收眼底,先是一怔,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竟忍不住啞然失笑。
那笑聲低沉而短促,帶著幾分看透一切的促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得逞”般的愉悅。
他擺擺手,仿佛驅散某種無形的尷尬,語氣輕鬆地補充道:“放心,朕總不至於……自己去用那種玩意。”
這句話如同天籟,瞬間驅散了陳恪心頭的陰霾和胃裡的不適。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失儀了,臉上迅速浮起一絲窘迫,連忙撩袍跪地,聲音帶著劫後餘生般的感激和一絲被看破心思的赧然:
“臣……臣惶恐!謝陛下天恩!臣……榮幸之至!”
他伏在地上,心中暗罵自己定力不足,更暗罵這老道士惡趣味,非要看他出糗才滿意!
一旁的黃錦眼觀鼻,鼻觀心,嘴角卻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去,強忍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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