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便被黃錦引著,穿過回廊,來到一處更為雅致的偏殿。
殿內燈火通明,一張不算太大的紫檀圓桌已布置妥當,碗碟精致,銀光閃閃。
嘉靖帝當先落座,指了指對麵的位置:“陳卿,坐。”
陳恪幾乎是本能地後退半步,深深躬身:“陛下天恩,臣惶恐!君臣有彆,臣豈敢與陛下同席?臣侍立一旁,聽候聖訓便是。”他心中警鈴大作,深知“君前失儀”的份量,更怕這是嘉靖新的試探。
嘉靖帝眉頭微蹙,語氣加重了幾分:“朕讓你坐,便坐。莫非聖旨也敢不遵?”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那股天子威壓瞬間彌漫開來。
“臣不敢!臣謝陛下天恩!”陳恪渾身一凜,再不敢推辭,幾乎是“蹭”地一下挪到錦墩邊沿,半邊屁股虛虛挨著坐下,腰背挺得筆直如標槍,比在城頭禦敵時還要緊張幾分。
嘉靖帝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這副如坐針氈的模樣還算滿意,不再多言。
內侍們開始無聲而迅捷地傳膳。
出乎陳恪意料,擺上桌的並非想象中的龍肝鳳髓、水陸八珍。
除了一味清燉的鹿筋尚算葷腥,其餘大多是素齋:煨得軟爛的冬筍、碧玉般的清炒豌豆苗、金黃的素炸鵪鶉蛋、澄澈的素高湯、一碟嫩得能掐出水的白灼菜心,還有幾樣精致的素點心,外加一小缽晶瑩的粳米粥。
統共不過十餘樣。
陳恪暗自咋舌,後世傳言雍正節儉,看來這位修道皇帝在飲食上也頗有克製。
這規製,比之勳貴之家也不算誇張了。
是因為修道清心寡欲?他偷偷瞄了一眼嘉靖,隻見皇帝神色平淡,顯然習以為常。
陳恪心中剛升起一絲“嘉靖似乎也不甚鋪張”的念頭,便立刻被接下來繁瑣到極致的用餐流程衝散了。
試膳太監逐一試毒,動作一絲不苟;布菜太監手持銀筷,小心翼翼地夾取最精華的部分,分量精確到令人發指;更換碟盞、擦拭唇角的動作輕柔無聲,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儀式感。
陳恪看著自己麵前那個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細白瓷碟,被布菜太監極其珍重地放上一小截嫩白的、裹著薄薄一層清亮汁水的白菜心,心中暗歎:這頓飯的陣仗,比吃幾十道菜還累人,果然是“天家富貴”。這白菜心……能比那藥膳好多少?
然而,當陳恪依著規矩,將那截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白菜心送入口中時,一股清甜至極的鮮香瞬間在舌尖炸開!
那滋味純粹、甘冽,帶著冬日蔬菜特有的鮮甜,更妙的是那看似簡單的汁水,似乎用極其珍貴的清湯淺淺煨過,又或是吸收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精華,將白菜本身的清甜放大了十倍不止!口感更是嫩得入口即化,毫無纖維感。
這一刻,陳恪腦中猛地閃過前世在閒書雜談中看過的片段——年羹堯大將軍府上那“幾十斤白菜取一斤菜心”的奢靡做法!他瞬間明白了,眼前這一小碟白生生的東西,耗費的人力物力恐怕遠超想象。
這哪裡是“不甚鋪張”?這分明是將極致的簡樸修煉到了另一種境界的奢靡!
他默默收回了心中對嘉靖帝“不浪費”的評語,隻餘下對這“天家氣度”更深的敬畏。
用膳的過程沉默而壓抑,隻有輕微的咀嚼聲。
嘉靖帝吃得不多,但動作優雅,每樣隻淺嘗輒止。
陳恪更是小心謹慎,不敢多吃,亦不敢不吃,隻盼著這頓飯快點結束。
嘉靖帝似乎漫不經心地放下玉箸,用絲帕輕輕沾了沾嘴角。
“陳恪,”嘉靖的聲音在安靜的偏殿裡響起,依舊是那份聽不出情緒的平淡,“嚴閣老今日遞了折子,言及國用維艱,想薦鄢懋卿總理天下鹽鐵稅務,巡鹽、清欠、整頓榷關,為朕分憂。你……以為如何?”
短短一句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
陳恪握著湯匙的手猛地一頓,那半顆未及咽下的白菜心仿佛卡在了喉嚨裡,帶著甜味,卻瞬間變得沉重無比。
信息量巨大!
嚴嵩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直指帝國命脈——鹽鐵!這老狐狸被拔了楊順這棵北疆大樹,立刻要在錢袋子上找回場子!
派鄢懋卿去?誰不知道鄢懋卿是嚴黨門下最凶的一條惡犬,最擅長的就是敲骨吸髓?
打著“為國巡稅”的旗號,行的是“往自家錢袋子破財免災、填補虧空、順便再狠撈一筆”的勾當!
嚴嵩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把白花花的銀子堆到嘉靖麵前,證明他嚴家依舊是這大明錢袋子的真正主人!
鄢懋卿這把刀下去,東南鹽商、漕幫、礦主乃至沿途官吏,怕是要血流成河,民怨沸騰。
但明麵上,陳恪能這麼說嗎?
他心思電轉,瞬間權衡利弊。
告狀?現在無憑無據,嚴嵩此舉冠冕堂皇,直接反對隻會顯得自己心胸狹隘,阻撓聖上開源。
附議?那等於坐視嚴黨借機大肆搜刮,荼毒地方,自己良心不安,更可能被日後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