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內,沉水香的青煙依舊嫋嫋盤旋,試圖撫平空氣中那無形的、緊繃的弦。
嘉靖帝朱厚熜閉目盤坐於雲床之上,手掐子午訣,姿態如常,仿佛已神遊物外,與道合真。
然而,那微微顫動、始終無法完全靜止的指尖,卻泄露了這位帝王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精舍外,嚴嵩那嘶啞、淒惶卻又帶著一種垂死掙紮般誠懇的哀告,以及隨後嚴世蕃那充滿不甘、委屈乃至隱含怨懟的哭嚎,如同冰冷的錐子,穿透厚重的宮牆與雨幕,一下下鑿擊著他的耳膜,更鑿擊著他那深如寒潭的心境。
“臣有罪!臣萬死!求陛下開恩!賜見一麵!”
“爹!為什麼?!……隻有兒子在為您,為這個大明遮風擋雨啊!爹——!”
這些聲音,混雜著瓢潑暴雨的嘩啦聲,構成了一曲刺耳的、令人心煩意亂的交響。
嘉靖帝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
煩!
無比的煩躁!
嚴世蕃那蠢貨,死到臨頭還在咆哮公堂,還在試圖混淆視聽,還在標榜那點可笑的“功勞”,其行可鄙,其心可誅!
那副貪婪愚蠢、挾勢自重的嘴臉,讓他僅存的一絲耐心也消耗殆儘,隻剩下翻湧的厭惡與殺意。
但……嚴嵩……
那老邁、嘶啞、飽含絕望卻又強撐著最後一絲體麵的聲音……
“大明朝,隻有一個人能為陛下,為大明遮風擋雨……那就是我。”
“大明朝,也隻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就是聖上。”
這話語,如同冰冷的雨水,澆在嘉靖熾盛的怒焰上,發出“嗤”的輕響,冒起一絲複雜的白煙。
嘉靖帝緩緩睜開眼,深不見底的眸子中,冰冷依舊,卻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必願意承認的波瀾。
是啊……嚴嵩。
嚴嵩……
不是嚴世蕃那條瘋狗,也不是鄢懋卿那條惡犬。
是嚴嵩。
是那個在他登基之初、羽翼未豐時,便以一手精妙青詞闖入他視野的嚴嵩。
是那個二十年來,替他處理了無數繁瑣政務、背了無數黑鍋、斂了無數錢財以供修道享樂的嚴嵩。
是那個將他那些離經叛道、乃至荒誕不經的念頭,總能想辦法在朝堂上冠冕堂皇推行下去的嚴嵩。
主仆二十餘年呐……
縱然是養一條狗,二十年了,也會有一絲習慣性的親近。
縱然是握著一柄刀,用了二十年,也會有一絲順手的感覺。
嘉靖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精舍的牆壁,看到了那個跪在冰冷雨水中,瑟瑟發抖、老態龍鐘、褪去了所有權勢光環,隻剩下一個可憐老人形骸的嚴嵩。
他心中的殺意與憤怒,主要針對的是嚴世蕃的猖狂悖逆、鄢懋卿的貪婪欺瞞,是嚴黨這個尾大不掉、試圖反噬主人的怪物。
而對於嚴嵩本人……嘉靖帝看的何等分明!
造成今日局麵的,並非嚴嵩其心變壞了,而是嚴嵩其人……老了!
老得握不住刀了,老得約束不住麾下那些嗅著血腥味越發貪婪的鬣狗了,老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經營的體係失控、反噬,卻無能為力了。
是嚴嵩的“老”,導致了嚴黨的“亂”,最終釀成了今日這場試圖將他這位九五之尊也當作肥羊來宰殺的彌天大禍!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句俗語,無聲地在嘉靖帝心間泛起。
對於嚴世蕃,他隻覺得那苦勞是借口,是負擔,是早該割去的腐肉。
但對於這個跪在雨裡、似乎真的幡然醒悟、隻想求一個體麵結局的老臣……那一絲極其微薄的、屬於凡人而非帝王的憐憫,終究是被這淒風苦雨和那兩句精準無比的“大實話”,給悄然勾了出來。
這絲憐憫,並非要放過嚴黨,更非要原諒那二百七十萬兩的欺瞞。
而是……或許,可以給這個老邁的、已經失去威脅的、曾服務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奴,一個稍微……不那麼酷烈的結局?
嘉靖帝眼中冰封的殺意微微融化了一角,閃過一絲權衡與決斷。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那濃鬱沉靜的沉水香似乎也無法完全壓下他心頭的紛雜。
他微微側首,目光並未看向任何人,隻是對著空氣,淡淡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開口:
“黃錦。”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陰影中的黃錦,聞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趨前一步,深深躬身:“奴婢在。”
“去,”嘉靖帝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旨意,“告訴外麵跪著的……請嚴閣老進來吧。雨大,朕非薄情之君,不忍老臣受此風寒。”
他特意強調了“嚴閣老”和“請”字,卻對同樣跪在雨中的嚴世蕃,隻字未提。
黃錦心頭凜然,瞬間明白了主子的心意與界限,臉上立刻堆起那恰到好處的、帶著憐憫與恭敬的神情,躬身應道:“奴婢遵旨。陛下仁德,體恤老臣,實乃千古明君。”說完,他快步走向精舍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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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說完,便重新閉上雙眼,手指再次撚動,仿佛剛才那絲微瀾從未出現過。
隻是那撚動的節奏,比往常略快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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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舍外,暴雨如注。
嚴嵩俯身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蓑衣和朝服,冰冷刺骨,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意識幾乎在寒冷與絕望中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