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臉色蒼白,嘴唇緊抿,陳恪描繪的那幅“與嚴世蕃之流並列、千秋唾罵”的畫麵,無疑擊中了他內心深處最恐懼的噩夢。
作為一名傳統的士大夫,青史留名是超越生命的追求。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顫抖,顯是內心激蕩至極。
然而,他沉默良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固執:“子恒……你的話,如刀如劍,刺得我心肺俱痛。我豈不知其中利害?但……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恩義所在,心之所安,若為避禍而背棄,胡某……餘生皆在愧悔之中,與行屍走肉何異?縱遺臭萬年,此心……此心亦難轉圜。”
他竟是將陳恪的激烈言辭也扛了下來,顯是心意已決,寧可背負千古罵名,也不願行那“背信棄義”之事。
陳恪瞳孔微縮,心中暗歎一聲“迂腐!”,但麵上卻不見絲毫氣餒。
他腦中思緒電光火石般閃過,瞬間明白,對於胡宗憲這等人物,光談他個人的家國大義和身後榮辱,或許仍不足以撼動其根深蒂固的“恩義”觀。
必須換一種方式,從“怎樣才是真正對嚴嵩好”這個角度,重新定義他堅守的“義”!
陳恪臉上的激憤之色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一絲悲憫的平靜。他緩緩坐回原位,聲音也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
“部堂,您誤解晚輩了。晚輩絕非逼您行那‘背信棄義’之事。恰恰相反,晚輩是想請您……救一救嚴閣老。”
“救我恩師?”胡宗憲猛地抬頭,眼中滿是愕然與不解。
“正是。”陳恪目光灼灼,語氣斬釘截鐵,“部堂請細想,嚴閣老縱橫朝堂數十載,於國於陛下,豈無微功?如今縱有瑕疵,陛下乃念舊之君,豈會全然不顧?若部堂此刻一意孤行,僅憑意氣用事,表麵上看似乎全了師門恩義,不辱沒嚴閣老。但實則呢?”
他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擊:“實則,這才是真正的辱沒師門!天下人會如何說?他們會說,看呐!嚴嵩不僅自己禍亂朝綱,更是毫無識人之明、育人之能!他親手提拔起來的重臣,竟是如此不識大體、不顧大局、隻知抱殘守缺的迂腐之輩!竟要拖著東南半壁江山為他個人的‘恩義’殉葬!這豈不是坐實了嚴閣老‘用人唯私’、‘結黨營私’的罪名?豈不是將他最後一點可能存在的‘為國舉賢’的遮羞布也徹底撕碎?!”
胡宗憲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陳恪這話,從一個他從未想過的角度,狠狠紮進了他堅守的信念核心!
陳恪不容他喘息,繼續步步緊逼,話語卻愈發“推心置腹”:“反之,若部堂此刻深明大義,以東南安危、社稷民生為重,毅然站出來穩定大局,繼續為國蕩寇安民!
那麼,千秋史筆會如何寫?
他們會寫:雖嚴嵩有其過,然其慧眼識珠,提拔之胡宗憲,確乃國之乾城,於危難之際擎天保駕,功在社稷!
這份不世之功,這份力挽狂瀾的榮耀,到頭來,難道不會分潤到其座師嚴嵩的頭上幾分?
世人會說,嚴嵩縱有萬般不是,終究為大明留下了胡宗憲這等柱石之臣!
如此,方是真正的光耀師門!方是真正回報了嚴閣老的知遇之恩!
部堂,是成全一時虛名而令師門蒙羞,還是建立萬世實功以光大師門,這其中的輕重,您難道還分不清嗎?!”
陳恪的辯論技巧,高明就高明在此處。
他完全繞開了“背叛與否”的道德困境,而是重新定義了何為真正的“對嚴嵩好”,將胡宗憲的抉擇從“個人義氣”提升到了“關乎師門整體曆史評價”的層麵。
這番言論,如同混沌中的一道霹靂,瞬間照亮了胡宗憲心中那片被“恩義”迷霧籠罩的禁區。
他呆呆地坐在那裡,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仿佛第一次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
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顯然內心正經曆著翻天覆地的劇烈掙紮。
良久,良久。
胡宗憲才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般,肩膀微微垮塌下來,發出一聲長長地、充滿了無儘疲憊與無奈的歎息:
“唉……罷了,罷了……子恒啊子恒,你這張嘴……真是……真是厲害。倒叫你這晚輩,給我這老朽……上了一課。”
陳恪心中巨石落地,麵上卻立刻浮現謙遜之色,躬身道:“部堂言重了!晚輩豈敢‘教’部堂?部堂心中自有一麵明鏡,朗照乾坤,隻是近日憂思過度,身在此山中,雲深霧繞,一時難以看清全貌罷了。晚輩不過是在一旁,替部堂拂去些許塵埃,讓明鏡更顯光華。”
他這話既給了胡宗憲台階下,又巧妙地維護了對方的尊嚴。
胡宗憲苦笑著搖了搖頭,笑容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釋然,有苦澀,也有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虛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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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眼中仍有一絲最後的疑慮與擔憂:
“就算……就算我願意順勢而為,以東南大局為重。然則,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恩師一旦……一旦傾覆,徐華亭那些人,難道會放過我?他們豈容我繼續安穩坐在這浙直總督的位置上?”
這才是最現實的擔憂——政治清算。
陳恪聞言,卻毫不猶豫地一擺手,語氣篤定而充滿信心:“部堂多慮了!部堂之能,陛下聖明燭照,天下誰人不知?東南抗倭,非部堂不可!些許宵小攻訐,於部堂煌煌功業麵前,不過螢火之光,焉能與皓月爭輝?陛下乃千古明君,心中自有乾坤權衡。隻要部堂一心為公,兢兢業業,守住海疆,陛下便是部堂最堅實的後盾!清流之言,可擾聖聽,卻難撼聖意!”
他這話半是安慰,半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