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硬著頭皮,走到陳恪麵前,深深一揖,聲音乾澀發緊:“晚…晚輩胡顯,見過靖海伯。當年…當年蘇州之事,是晚輩無知孟浪,衝撞了伯爺虎威。多…多謝伯爺當年教誨…請…請伯爺用茶。”
話語磕絆,顯是背了許久,但那份惶恐與不情願,卻掩藏不住。
陳恪何等眼力,豈會看不出這年輕人的窘迫與那點殘存的、不敢表露的怨氣?
但他自然不會點破,更不會端架子。
他當即微微一笑,笑容溫煦,如同拂過春水的暖風,瞬間化解了現場的微妙氣氛。
他欣然接過茶盞,並不立刻飲用,而是和聲道:“胡世兄何必如此客氣?當年之事,不過少年意氣,陳某早已忘懷。倒是聽聞世兄近年沉穩許多,刻苦進學,胡部堂每每提及,頗感欣慰。過往雲煙,不必再提。日後當勤勉奮發,不負部堂厚望,方是正理。”
他語氣平和,既接了對方的致意,又輕輕巧巧將“賠罪”轉化為長輩對晚輩的勉勵,全了胡家的麵子,也全了自己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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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說得胡宗憲麵色稍霽,眼中露出一絲感激。
胡顯更是如蒙大赦,連忙應了聲“是,謹遵伯爺教誨”,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經此一幕,宴席氣氛反而更顯“融洽”了幾分,眾人皆讚靖海伯氣度恢弘,胡部堂教子有方。
一場小小的風波,消弭於無形。
陳恪放下酒杯,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另一席的戚繼光和俞大猷。
他主動舉杯走過去,與這兩位性情迥異卻同為國之乾城的將領暢談起來。
他與戚繼光討論新軍火器戰術細節,與水師將領暢聊水師船艦改良與海戰心得。
他文人出身,卻深諳軍旅,言談間既有戰略高度,又不乏戰術細節,更兼言語真誠,毫無勳貴架子,很快便與二人打得火熱,笑聲朗朗,引得周圍武將紛紛側目,心中對這位年輕的靖海伯更是佩服。
“伯爺當年在蘇州整軍,那‘三段擊’之法,末將至今思之,仍覺精妙無比!”一位參將由衷讚道。
戚繼光亦笑道:“子恒兄不僅文采斐然,於軍陣火器之道,見解更是鞭辟入裡,每每令人茅塞頓開。”
正談笑間,一個略顯清瘦、穿著四品官服,眉宇間帶著幾分疏狂與鬱結之氣的文官,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對著陳恪微微一揖,語氣帶著三分恭敬,七分複雜的調侃:“下官徐渭,見過靖海伯。伯爺風采更勝往昔,下官敬您一杯。”
陳恪轉頭,看到徐渭,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文長兄!何必多禮?你我故交,怎如此生份了?”他親自執壺,為徐渭斟滿酒,“這兩年你暫代蘇州知府?感覺如何?那攤子事,可不輕鬆。”
兩人碰杯,一飲而儘。
徐渭放下酒杯,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嘿嘿一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自嘲,幾分看透世情的譏誚:“感覺?感覺便是……這‘代’字頭的官,如同借來的衣裳,穿在身上風光,卻總擔心主人何時來討要,處處掣肘,不得伸展。罷了,不說這個。倒是要恭喜伯爺,聖眷日隆,鵬程萬裡。”
陳恪搖頭笑道:“文長兄何必妄自菲薄?我聽聞你此次考評甚佳,可是要調任兩廣實授知縣了?雖是平調,卻是好事。去掉這‘代’字,腳踏實地,從一縣父母官做起,將來履曆紮實,前程未必不如在京城部院熬資曆。”
徐渭聞言,那雙總是半眯著的眼睛猛地睜開,精光一閃,隨即又恢複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語氣帶著他特有的、尖刻又無奈的陰陽怪氣:
“從基層做起?履曆紮實?伯爺說得是正理。可是……”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目光掃過陳恪身上那耀眼的緋袍蟒紋,“下官鬥膽問一句,伯爺您……似乎也沒正經做過幾天七品知縣、六品主事吧?您這青雲路,起步便是代天巡狩的禦史欽差,如今更是位列伯爵,掌一部兵權。這……讓下官這等從‘代’字頭做起,還得去蠻荒之地做實授知縣的人,情何以堪呐?”
這話堪稱大膽放肆,近乎指責,若被旁人聽去,足夠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
然而陳恪聽罷,非但不怒,反而與徐渭對視一眼,兩人竟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低沉的、心照不宣的輕笑。
陳恪拍了拍徐渭的肩膀,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感慨:“文長啊文長,你這張嘴……還是這般不饒人。時也,命也,運也。各有各的緣法,強求不得,卻也……推拒不得。兩廣雖遠,未必不是龍躍之地。好好乾,我看好你。”
徐渭收斂了笑容,深深看了陳恪一眼,舉起酒杯,鄭重道:“借伯爺吉言。這杯,敬緣法,敬……無可奈何,也敬……柳暗花明。”
兩人再次對飲,一切儘在不言中。
宴席依舊喧囂,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推杯換盞之間,是官場永恒不變的人情世故與權力流轉。
陳恪置身其中,遊刃有餘,目光掃過滿堂賓客,掃過誌得意滿者,掃過強顏歡笑著,掃過戚繼光、俞大猷等實乾之才,也掃過徐渭這等狷狂卻有大才的失意文人。
窗外,杭州月夜,靜謐如水。
窗內,盛宴未央,人心浮沉。
這東南棋局,經此一宴,人心向背,悄然間已又是一番新氣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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