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內,沉水香的青煙筆直如柱,仿佛也凝固在了這突如其來的、令人窒息的“富足”之中。
嘉靖帝朱厚熜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禦案上那厚厚一摞由戶部、工部、兵部聯署,並經內閣票擬“照準”的奏疏。
這些奏疏,在嚴黨巨產抄沒入庫的消息尚未完全擴散時,便已迅速集結,經由新任首輔徐階之手,井然有序地呈送到了他的麵前。
每一份都關乎國計民生,每一份都刻不容緩,每一份都……言之鑿鑿,無法駁回。
他的目光掠過最上麵一份,是陳恪與高拱聯名上奏的《請擴神機火藥局以固國本疏》。
詳述了擴增廠房、招募工匠、采買原料、優化工藝的詳儘計劃,預算精確到了每一兩銀子、每一斤硝石。
末尾,高拱更是以兵部尚書身份力陳:“火器乃國之利刃,新軍之膽魄。今虜患雖暫平,然海波未靖,東南時有倭警,北疆瓦剌窺伺。強軍必先利其器,此正當其時也。臣高拱,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此策必行,銀兩絕無虛耗。”
嘉靖的朱筆在“照準”的票擬上頓了頓,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在那“準”字上,重重地圈了下去,批紅執行。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陳恪這小子,倒是會抓時機。也好,這火藥局本就是他一力推動,如今有了銀子,正好讓他放開手腳去乾。
強軍,總是沒錯的。
接著,是工部與河道總督衙門聯名的《急籌銀兩以固黃河堤防疏》。
圖文並茂地列出了河南、山東幾處最危險的堤段,稱“夏汛將至,危如累卵,若不及早加固,恐再現嘉靖二十九年前潰決慘劇,漂沒萬家,漕運中斷”。預算同樣龐大,但每一項都列得清清楚楚,雇夫、購料、器械、糧餉,分毫不錯。
嘉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黃河……確是心腹大患。他想起多年前那場大災的奏報,浮屍蔽江,餓殍遍野。
他朱筆再次揮動,“準”!
再下來,是戶部呈報的《請發還曆年加征及拖欠疏》。
奏疏裡痛陳近年來為應對邊餉、宮用、災荒而不得已的加征,以及拖欠地方官吏、京官乃至軍士的俸祿,如今庫藏既豐,理當撥亂反正,將多征的稅銀酌情發還百姓,並補發所有拖欠俸祿,以“彰顯天子仁德,慰藉臣民之心”。
嘉靖深吸了一口氣。這一筆,數額最大,也最得民心。他幾乎能看到聖旨下發時,萬民叩謝、軍士感泣的場景。這“聖君”的名頭,他自然是想要的。“準!”朱筆落下,毫不猶豫。
隨後是各地的賑災請款、驛站修繕、官學補貼……林林總總,徐階仿佛一位最精明的管家,將這一千八百萬兩巨資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文錢都花在了“正道”上,每一份奏疏都理由充分,無可指摘。
精舍內,隻剩下朱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黃錦小心翼翼更換奏疏的細微動靜。
嘉靖帝起初是滿意的,甚至帶著一種“乾坤在握”、“澤被天下”的舒暢感。看,沒了嚴嵩那條老狗,朕一樣能掌控全局,甚至做得更好!朕用王道,一樣能滌蕩汙穢,將這巨資用之有道,惠及蒼生!
然而,當最後一份奏疏批紅完畢,被黃錦恭敬地端走下發時,嘉靖帝靠在引枕上,下意識地撚動著玉圭,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禦案,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一種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空落感,悄然浮上心頭。
以往,若是嚴嵩經辦此類巨款分配,流程絕不會如此“順暢”。
那老狐狸總會提前入宮,或是在青詞中巧妙暗示,總會“體恤上意”,在諸多預算中,早早地、悄無聲息地為他嘉靖皇帝單獨劃出一大塊最肥美、最無需說明用途的“私用”或“內帑帑”份額。
或是用於修葺宮苑,或是用於煉製金丹,或是存入內庫,供他隨時取用賞玩。
那筆錢,往往數額巨大,且從不需要在明麵的奏疏上列出詳細去向,隻需一句“留供宮用”或“以備不時之需”便可。
嚴嵩甚至會貼心地準備好相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住清流的嘴。
嘉靖帝早已習慣了這種“默契”,習慣了他是這場財富盛宴中,理所當然拿走最大、最精華部分的那一個人。
可今天……
他把剛才批閱的所有奏疏在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
火藥局擴產?錢是給了,但每一兩都有去處,受兵部和日後審計監察。
河工?錢是撥了,但專款專用,工部、河道禦史層層監督。
返還多征、補發欠俸?